然而觀主早有準備。
在庵主決定離開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提防著這一刻的到來,於是有了選擇的可能。
念隨意動,清淨自生。
一道極儘高妙的氣息籠罩住觀主的身體,讓他的氣息驟然變得縹緲起來,不再那般真實可見,仿佛融入天地中,無法捉摸,便也無法被擊中。
然而他的心情並未因此而輕鬆,因為那一指依舊在落下,無視當下正在發生的一切,隻不過是慢了刹那。
觀主所求就是這一刹那。
上真飛仙圖心生感應,自他掌心再次升起,帶著再一次從傷口中溢出的鮮血,形成數十道或直或曲的光線,如同正在怒放梅花的枝乾。
白帝指落。
血梅與指鋒相遇,瞬間被碾碎成粉雪,枝乾截截斷裂。
隨著這一指生出的空間裂縫,直接吞沒粉雪與枝乾,不留半點。
觀主眼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痛楚之意。
下一刻,這抹痛意來得更加真實。
白皇帝的指尖終於落下,在觀主的胸膛,看上去極輕,如清風拂過衣衫。
帶起的卻是雷鳴。
觀主身形微僵,旋即消失。
未央宮前的廣場上驀然出現一道蔓延至宮牆的溝壑,其中沒有任何事物得以存在,曾經存在這路上的屍體儘數淪為齏粉,就連煙塵都無法升起。
觀主的半個身體被嵌入大地當中,胸膛多出一個鮮血淋漓的空洞,從中可以看到他的心臟已然丟了半邊,但依舊還在跳動著,尚未停歇靜止。
道袍破碎如乞丐身上的衣衫,數十道鮮血從他的身體噴濺而出,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那座古寺前被顧濯彈指破碎的古鐘,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瓦解分開,但他的血肉終究還是連接在一起。
一道歎息聲響起。
來自皇帝陛下的唇間。
道休輕聲說道:“如果是巔峰時候的你,觀主已死。”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右腳才落在第一級台階上,慢悠悠地開始轉身。
皇帝陛下說道:“所以盈虛真的很聰明。”
話中所言是三生塔不曾在雲夢澤那一夜出現。
道休說道:“或許是因為他曾經嘗試過挑戰你。”
皇帝陛下背負雙手,同樣轉身,說道:“有理。”
道休有些遺憾,說道:“要是盈虛今天還在,那很多事情將會變得容易起來,不像現在這麼麻煩。”
皇帝陛下說道:“或許盈虛就是因此而死。”
道休沉默片刻後,說道:“有理。”
話至此處,兩人終於轉過了身,對視。
都是同樣的人,不同的隻有位置。
道休看著白皇帝,微揚的唇角終於成為笑容,問道:“現在應該是沒有讓你心煩的閒雜人等了吧?”
皇帝陛下說道:“也許。”
道休說道:“那就該你我戰個痛快了。”
……
……
哪怕白皇帝數年前曾經彈指動天,以天罰誅殺盈虛道人於雲夢澤,讓無數強者徹夜難免,但誰也想不到他竟然險些就在觀主的身上重複一遍。
僅是一指,就連觀主這位獨立支撐道門百年不倒的絕代強者重傷至此,連帶著半張上真飛仙圖都被毀在那一指之下,再也無法複原……這到底是怎樣的恐怖境界?
滿座神都沉寂如死。
人們都在注視著皇城的方向,諸宗門世家之主在沉默中臉色變得越發蒼白,原因當然是恐懼。
如今所有的希望儘數落在道休大師的身上,要是連他都敗了,那還有誰能改變這局勢,又該怎麼去戰勝那位皇帝陛下?
與之相比,忠於大秦朝廷的臣子們卻要表現得平靜上太多,也許是因為他們從未考慮過皇帝陛下戰敗的可能,便也無法為此刻發生的事情而感到意外。
這種從未改變的信心帶來的是冷靜,是繼續執行皇後娘娘定下計劃的動力——讓所有今天以身入局的人把自己的屍體留在神都。
便在這時候,未央宮前的勝負之分已經開始。
人們聽不到任何的聲音,隻見皇城上空的天光不斷變幻,那不是太陽的明暗,而是天與地在道休大師掌心間不斷交集迭加帶來的真實改變。
某刻,一道粗壯約莫數丈的空間裂縫出現在天地之間,比之烈日仍要刺眼的光芒從中絢麗綻放,向世人展露出這一戰的些許真實,卻又在轉眼間消失無蹤,留下的是隻有搖晃不安的天空。
這就像是兩個真實的世界正在對撞。
若非皇帝陛下和道休都在有意控製對外界的影響,神都早已淪為廢墟。
當其中的些許氣息在不經意間飄出皇城,飄落在真實的人間當中,帶來的依舊是一場恐怖至極的改變。
然而神奇的是,麵對這種隨時都能毀滅生命的恐怖威脅,站在皇城外的人們反而來得更加興奮,竟是把生死置於度外,全然不管。
某處屋簷下,自在道人收斂目光。
他是清淨觀的重要人物,在世俗中有著非凡的地方,故而在先前皇城的戰鬥當中頗受照顧,其中數次險些當場死去,淪為無人在意的屍體。
他之所以還能活到此時此刻,不是因為他有多麼了不起,而是觀主曾經交代他要去做一件事。
在冬至來臨之前,觀主以道門妙法,推演過數千次今天這一戰的結果。
如今的情況,對他而言不是完全的意料之外。
皇帝陛下在羽化的道路上,走得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還要更遠,與百年前的道主已然相差無幾。
想要戰勝這樣的白皇帝,必須要尋求不可能的可能,否則絕無可能。
這種可能是朝天劍闕與挽劍池兩位掌門的聯手而為,是禪宗兩件至寶為道休所鑄就的人間之佛,是參與這一戰的每一個人的舍生忘死,然而……這一切似乎依舊不夠。
自在道人不認為道休可以戰勝皇帝陛下。
這個判斷與境界無關,與這兩人的傷勢無關,隻與他的恐懼有關。
他斂去所有思緒,眼中的情緒半點不剩,去做那件事。
那是唯一戰勝白皇帝的可能。
那件事是與楚珺見麵。
少女的身上有著一封信。
信上寫著三個字。
——晨昏鐘。
……
……
神都城外,司主收回目光。
他的眼裡再也沒有皇城天空的無端變化,便也失去顧濯和王祭的身影,有的不過滔滔江水。
寒風撲麵而至,冷的很是醒神。
司主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後出現在江邊,繼而逆流而上。
一個碼頭出現在他的眼中,那是神都所在。
神都大陣已經破滅,此刻的他自是如入無人之境。
事實上,這本就攔不下司主的腳步。
神都大陣的陣圖從未離開過他的識海,因為這本就是他參與設計,甚至親手修建的事物。
諸宗門與天下世家之所以知曉神都大陣的陣樞所在,當然是因為他,否則那場至為壯觀的劍雨根本無從落下。
行走在紛亂的街道上,聽著房屋不斷傾塌的聲音,司主的眼神越發淡漠。
他與很多人擦肩而過,有朝廷的也有宗門的,更多還是世家的喪亂犬。
這些人的眼中有他,但卻不怎麼在意,隻以為他與皇城前那群不顧性命的瘋子是一路人,誰也沒有認出他是巡天司的前司主,因為他本就是人世間最為神秘的那位羽化中人。
行至某處巷口,司主放緩腳步,往深處看了一眼。
落入他眼中的是楚珺和林挽衣兩位少女,還有陳遲和林淺水。
四人正在離開神都的路途上,認真地警惕著每一個角落,提防著可能出現的危險,卻沒發現身後已有一襲道袍若隱若現。
司主微微挑眉,應該是從中看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但卻不甚在意。
於是他繼續前行,周邊的火光越來越濃鬱,哭喊聲幾近於無,大概是因為人都已經死完。
哪有什麼好憐憫的?
都是世家子弟。
然後,那些站在護城河前的瘋子進入司主的眼中。
對此他頗感興趣,身在其中試圖感受一二,可惜無所得。
再往前時,忽有狂風自皇城迸發而出。
無數清脆的聲音響起,道道漆黑的裂縫出現。
那都是空間的碎片。
在司主身後,諸多不惜性命的人真的死了,死得屍骨無存。
但這對他而言,與微風著實沒有太大的區彆。
隻要不是皇帝陛下的天道印,與道休的法印佛掌,此間本就很難有傷到他的存在。
去到那片宮牆下,觀主依舊躺在廢墟中,遲遲沒有起身。
司主望向他,沒有說話。
觀主睜開雙眼,問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司主笑了笑,笑容很是溫厚,說道:“你猜?”
聽著這話,觀主就像是看到一個無由來的瘋子,沉默不語。
在沉默中,他顧不得自己的沉重傷勢,以莫大的毅力拖拽起自己的身體,站起。
司主微笑說道:“你覺得我會殺你?”
觀主說道:“我隻是更習慣讓性命留在自己的掌心。”
“是嗎?”
司主似是覺得這很無趣,搖頭說道:“原來不是你所信奉著的天意中嗎?”
觀主神色不變,麵無表情問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這是重複。
司主安靜片刻後,斂去笑意,誠摯說道:“救人。”
觀主問道:“何人?”
司主說道:“天下人。”
說完這句話,他邁步往未央宮走去。
陽光把司主的影子拉拽得極長。
就像是走在一條無人知曉的孤獨山道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