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海畔一片安靜。
餘笙的視線從鐵槍上挪開,伸手捧起湖水,簡單洗了洗臉。
人間已到冬至,此間卻是春生。
湖水蕩漾著溫暖的陽光,倒映入她的眼眸深處,照出那一抹感慨與悵然。
清風徐來,如瀑般的黑發好似是被舊年月裡的那雙手輕輕挽起,梳成她平日裡所習慣的麻花辮。
因為那些年裡是這樣,所以至今都是這樣。
餘笙站起身。
清涼的水珠從她的臉上滑落,沒有淚水的感覺,更像是晨曦時的露珠。
她的眼神變得無比乾淨,如同近兩百年的塵埃都在這一刻被儘數洗去,剩下的唯有寧和與平靜。
仿佛雨後青山。
接著。
時隔多年,餘笙再次握住眾生。
與過去沒有區彆,找不出陌生的意味,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
湖畔盛開著一株桃花,粉嫩的花瓣正在隨風而落,綴在那一襲青裙上。
青與粉。
無論怎麼看,這兩種顏色都不相合,有著很遙遠的距離。
就像她和他那樣。
簌簌聲響中,餘笙微仰起頭,在桃花雨中望向暖融的春日,閉上眼睛,心神漸漸放空。
是無思亦無想,無念亦無我。
是無諸相曰空,無起滅曰寂。
在這轉瞬即逝的光陰之中,她的氣息竟是在不斷突破,於刹那間連破數境至歸一,繼而身成無垢,再而得道,與羽化僅差一線。
景海不複先前平靜,狂風乍起,湖水生亂。
那株桃花於風中搖曳不停,發出難聽的吱呀哀鳴聲,無數花瓣就此落下,好似鮮血。
湛藍青天如瓷器那般,裂縫叢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
或者是在餘笙往前踏出那一步之時破碎。
與此同時,她的氣息開始放緩提升的速度,眼神依舊一片空明。
然而誰都知道,隻要她願意,這道看似高不可攀的界線隨時都能被跨過。
餘笙再次睜開雙眼。
她的眼眸依舊是沉靜的,眼神越發來得明亮。
似是即將升空的煙花。
……
……
天都峰上。
白皇帝望向王祭,眼裡的倦意已然掩之不住,說道:“就到這裡吧。”
王祭笑了笑,說道:“是該結束了。”
勝負已分。
在他的滿頭白發裡,在那衣衫上的千萬塵埃中。
更在他那越來越趨向真實的衰老麵容。
這場追逐戰從最初那一刻開始,他的勝算便已注定不多,觀主推演出來的三七之分已是儘可能的高估。
原因很清楚。
是他與白皇帝間的境界差距,更是他不得不讓且慢留在未央宮前,以此對白皇帝的肉身產生威脅,陷入以一己之神通與山河盤戰的局麵。
如果僅是山河盤,那王祭自然不會陷入此等境地當中。
問題在於,今天與他為敵的是白皇帝。
兩人縱橫千裡來去的這片土地始終是大秦,是白皇帝的國度,那他理所當然在這場追逐戰中擁有不可磨滅的巨大優勢。
王祭的神魂再如何強大,又怎可能在這場戰鬥中勝利?
“我在想一件事情,如今的你已這般強大。”
他的聲音裡滿是感慨:“那麼百年前的你們在玄都之前,又該是何等的絕望。”
聽到這句話,白皇帝沉默片刻後,什麼都沒有說。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何必懷緬。
王祭的身影先行隨風而散。
白皇帝揮了揮衣袖,看了一眼西天的雲彩,以此為彆。
下一刻。
他重新回到未央宮前,靜觀身前物。
王祭隨之而現,往前伸出手,從容而堅定地握住且慢。
這將會是他此生最後一劍。
……
……
觀主看著這一幕,不再駐步於原地,往前。
隨著他再次前進的腳步,本已凝滯結痂的傷口驟然被撕裂開來,數十道鮮血從中迸濺而出。
隻是瞬間,他已然淪為血人。
一句含糊不清的真言自他唇間響起,清淨之意隨之而生!
下一刻,尚未落地的鮮血凝滯於觀主身旁空中,綻放成無數道清光。
染著淡渺血色的清光蘊含著極其強大的力量,瞬息間跨越位於前方的空間裂縫,卻不是湧向依舊不可一世的皇帝陛下,而如潮水般浸沒王祭。
隨著血潮的到來,王祭遠行人間萬裡之遙的歲月塵埃,竟是成片落下。
道休對此視若無睹。
司主卻是意外,忍不住看了一眼觀主,見證他的死亡。
是的,這就是觀主以此殘軀施展出的最後道法。
所求不過是為王祭即將遞出的最後一劍多出微不足道的勝算。
觀主的聲音很是淡然,聽不出任何的痛苦。
“很遺憾。”
“我本以為今天的我將會再一次見證天意的降臨。”
“結果總是事與願違。”
“或許這就是修行的意義所在。”
很簡單的幾句話,伴隨著他如若被淩遲般被片片剝離的血肉響起,落入世人耳中的卻都是平和喜樂。
當最後一個字真實落下,觀主的肉體就此化作最後一片清光,隨風而化,不複存在。
……
……
神都長巷,身負重傷的楚珺踉蹌數步。
道劍從她手中跌落,引起砰的一聲輕響,她眼前的世界似是正在恍惚。
待她掙紮著醒過神來,用沾滿鮮血的手抹過臉頰後,所見再次真實。
不知何時,那個熟悉的背影已然站在她的前方,手中正提著那把她並不陌生的劍。
於是她知道自己必然活下來了。
……
……
司主收回目光,望向白皇帝。
白皇帝平靜搖頭。
於是司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平靜地從劍鋒之前走過,站在道休的身前。
道休神色不變,視若無睹。
都在無言中。
忽有風起。
未央宮裡的梁柱突然斷了,滿殿的燈盞都被一分為二,火光卻凝滯如若琉璃珠,靜懸空中不變。
地磚驟然生出無數裂縫,粒粒塵埃從中飄起,裹挾著無比刺眼的白光。
緊接著,一聲劍鳴響徹天地。
無微不至,無孔不入,舉世皆知。
皇帝陛下看著王祭。
王祭與之對視,握住手中且慢,往前遞出。
遞出瞬間,懸在白皇帝身旁的數十微渺星辰倏然明滅。
無數道蒼白的線條出現在這片星空中,流露出一種極致的淩厲意味,那是正在前進的劍鋒!
王祭的神魂隨之而進。
白皇帝的眼神越發淡漠。
在這一刻,兩人曾在世間各地留下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再次浮現,然後轉瞬湮滅無蹤。
然而天空卻隨著他們的又一次出現,被劍鋒斬出千萬道裂痕,夜色從裂縫中流淌而出,繁星顯於白晝。
世人來不及為此震撼茫然,忽見大地有花逆反時節盛開,燦爛與凋零都在轉眼間。
這是時間的威力。
這是且慢。
……
……
當王祭送出此生最後一劍之時,道休動了。
他看都沒看一眼司主,往皇帝陛下走去。
於是在他邁步瞬間,以冷漠姿態注視著人世間的穹蒼巨眼,降下如若天劫般的怒火。
沒有任何聲音的出現,雷火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墜落人間,遠遠望去就像是正在劇烈燃燒的流星群。
道休的選擇很簡單。
閉上眼睛就是天黑。
他左手合十,右手握住長樂庵的念珠,緩緩轉動。
他平靜地走在通往皇帝陛下的路上,堅定一如過往百年他走在自己的慈悲道中,哪怕身旁萬丈懸崖深淵也不曾生出回頭的心思。
無數雷火在他的佛軀上綻開,釋放出無窮儘的光與熱。
僧袍瞬間被燃燒殆儘,道休的身體被熾白光芒所淹沒覆蓋,依舊沒有傳出任何的聲音。
與白皇帝遠不過數十步的距離,對他卻是咫尺間的天涯,遙遠難以企及。
他身旁的空間儘數為天劫雷火所染白,他的每一步踩在潔白的紙張上,留下清晰可見的足印。
他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神色卻不見半點痛楚,從眼眸裡流露出的是悲憫,因為他隻行走在自我的佛國當中,不必與世事相遇。
他的外貌不曾像王祭那般急劇衰老,反而是極其神奇地開始變得稚嫩。
那不僅是道休的麵相,更是他的高度。
當他距離白皇帝僅剩七步之時,身高已然與稚童無異。
直到這時候,道休終於睜眼。
隨著他再與塵世相遇,右手那串瀕臨破碎的念珠……瞬間淪為齏粉。
無數雷聲從中迸發出來,震耳欲聾。
如若滅世般的轟隆巨響不再被局限於未央宮前,降下人間大地,如同無形般的氣浪向著四麵八方而去。
片刻之間,數不儘的亭台樓閣傾塌成廢墟,停留在護城河前的那些亡命之徒被碾壓成血塵,讓整座神都下沉三尺有餘!
孤崖前滿山樹木皆儘破碎,奔流江水靜止刹那,然後如同舞女手中的飄帶般飛了起來,直至數百丈的高空當中,懸而不願落。
整個世界都在顫抖。
整個世界仿佛正在走向毀滅!
……
……
不過天劫雷火的餘威,便已讓小半的神都淪為廢墟,人間無比淒慘。
躍至空中的江水開始墜落,為活在現實裡的人們帶來第二次浩劫,無數在先前幸存的房屋被直接衝垮,哀嚎與救命的聲音糾纏在一起,卻被那未完的轟鳴聲掩埋,無人知曉。
在事實真正出現前,誰也沒想到今天竟會迎來如此恐怖的畫麵。
當人們下意識抬頭望向天空時,更為恐怖的一幕出現了。
本已位於穹蒼之下的未央宮驟然下沉數百丈!
無儘劍光從中爆射出來。
……
……
未央宮前。
且慢即將斬碎那片虛渺星空。
王祭與白皇帝相差不過三步距離。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著,正如他正在劇烈燃燒著的劍意。
他的衣衫上都是破口,唯有且慢鋒芒不減。
劍未老,意未窮,正巔峰。
然而。
王祭已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