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皇帝的聲音裡滿是倦意:“但你終究還是選擇留下來。”
顧濯沒有說話。
事實上,他有很多話可以說。
比如我要是離開,那你又該如何麵對餘笙,過往百年間血濃於水的親情在前,無數次並肩而立的事實,你可以視而不見嗎?
如果你做不到,此刻是否應該向我道謝?
也許這些話無法動搖白皇帝的意誌,改變不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但終究可以動搖他的道心。
那就已經足夠了。
白皇帝看著顧濯的眼睛,那些倦意與疲憊儘數消散,沉默片刻後說道:“無論你是為什麼要做這樣決定,事實都已如此……那就死吧。”
……
……
鐘聲響起以後,神都有無數人死在那個靜穆的世界當中,讓萬守義這種與得道境界僅有一步之遙的真正強者,為之而震撼錯愕到不能自已。
但這隻不過是晨昏鐘的餘音。
真正至為恐怖的鐘聲是在穹蒼之下,未央宮前。
最終餘笙沒有踏入那片夜色裡。
這是鐘聲響起的最大意義。
然而身在此間的其餘人,仍舊不可避免地受到晨昏鐘的影響,那是天光傾轉之下無可避免的壽元流逝。
否則道休又怎會說我們都將死在這裡?
人之將死,那最重要的事情理所當然是讓自己死而無悔,不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中回首往事,唯有悔恨與羞恥留下。
道休的聲音響了起來。
“世間可否有佛?”
這句話聽著很是不合時宜,但他偏偏說得極為認真,聽不出半點玩笑的意思。
於是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白皇帝說道:“可以有。”
道休盤膝坐下,拈起一朵不知從何而來的花,微笑說道:“那我沒意見了。”
陽光從他胸膛的那個空洞穿過,留下一片金黃,血肉因此而明亮。
身如稚童的僧人看著顧濯,眼神很是複雜,回憶起諸多往事。
元垢寺中,滿天佛光籠罩湖畔禪室。
與他並肩而坐的顧濯一身清淨,不見半點血色。
當時的他有過千般不解,有著萬種推斷,但終究還是錯了。
可是……誰又能想到真相竟是如此呢?
世事未免太過荒唐。
道休斂去思緒。
接下來,他隻剩下一件事想做——活到顧濯身死以後,為其誦經,往生經。
……
……
司主望向顧濯,認真說道:“去年初夏,我曾經問過你盈虛死前是怎樣的,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嗎?”
顧濯說道:“如果我沒記錯,你剛才答應過她要去死。”
司主的聲音意外的平和,全然不似是將死之人。
“在我踏入神都的那一刻,我就沒想過要活到今天以後。”
“縱觀我這一生,做過無數違背自己內心的決定,有些時候我也很奇怪,為什麼我能踏入羽化,又在想我要是能做到一心一意不自欺,是否能在修行路上走得更遠?”
“這是困擾了我一輩子的問題,然而也正是這種不解,讓我與盈虛成為難得的摯友,因為我真的很欣賞他能不顧一切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或許就是這個緣故,讓我越來越想知道他在生死麵前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是否會放棄自己所渴求的真相,或許這就是我非要讓他死的原因吧。”
“如今再看,這種想法多少有些可笑,要是再來一次……或許很多事情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司主說道:“這是我真實的念想。”
白皇帝靜靜聽著,一言不發。
有些話說得再如何隱晦,意思已然無法掩藏。
隻要顧濯在此刻點頭,道出盈虛死前說過的那些話,無論真假,想來司主都願意為他做些什麼。
撒個謊的事情,僅此而已。
顧濯笑了笑,笑容很是溫和。
陽光落在他的眼眸裡,不再是彷如天空的遼闊,有著真實的情緒。
他說道:“這應該不是祈求原諒的意思。”
司主點頭說道:“時光無法真正倒流,再多的後悔,對我而言都是把事情做完後的情緒。”
顧濯問道:“所以這是什麼?”
司主平靜說道:“是我與自己的和解。”
顧濯看著他,搖頭說道:“和解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永遠需要對方的回應,而我不會給出你想要的那個答案,無論虛假還是真實。”
司主沉默片刻,問道:“為什麼?”
顧濯答的很認真。
“你這一生活得如此來回不定,總是在河的兩岸行走,既為國事也要為私仇,死後理應也要如此……這不是我要告訴你的話。”
“我不告訴你的理由隻有一個。”
他平靜說道:“我不想看到你有任何可能死得心滿意足。”
司主還是那三個字:“為什麼?”
顧濯說道:“盈虛是我的大弟子。”
誰也無法否定這個理由。
司主再無言語。
他的眼神染上些許的憔悴,但就像他話中所言那般,無半點悔意可言。
他轉過身,麵向白皇帝行了一禮,說道:“辛苦陛下的等待了。”
白皇帝置若罔聞。
接著,司主走到王祭身前。
王祭沉默已久。
早在鐘聲遠去之前,他就再也沒有說過話,隻是冷眼旁觀。
彷如他百年以前做過的那樣。
無論是餘笙得以重活,還是顧濯道出天誅的真相,都沒有讓他生出多餘的情緒。
就像一切都與他毫無關係可言。
事實上,他要做的事情在鐘聲響起的那一刻,便已成功。
白皇帝不可能再千秋萬代。
或許五年,也許十年,長不過五十年,終究是要死的。
易水劍不會為奴。
故而他已無所求。
此時此刻,司主站在他的身前,為的是以防萬一,也是出於另外一個樸素的道理。
在世人的眼中,在未央宮前的每一位羽化至強者的眼中心裡,唯有皇帝陛下才有資格殺死顧濯的道理,誰也不該插手。
“你該死了。”
白皇帝望向顧濯,安靜片刻後,說道:“可有遺言?朕會替你轉告。”
話音落時,未央宮前莫名響起尖銳刺耳的聲音。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句話,幾分輕快,很有愜意的感覺。
就像易水那座島上偶爾霧氣散去,迎來陽光照拂後的陣陣江風。
“你說你要他死啊,不好意思,這事兒……”
王祭望向白皇帝,笑著說道:“我不同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