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某時,神都那條曾經的深巷。
伴隨著無數道天光自穹蒼落下,天意時隔一百四十七年重臨人間,世人無不屈服於內心最深處的敬畏與恐懼,從而選擇跪下。
哪怕這從來都不是天意。
其時神都無聲,天下皆靜。
然而,在這片寂靜中並非沒人站著。
那是皇後娘娘這種心中毫無敬畏可言的人,又或趙啟這般驕傲到被稱之為人間驕陽的存在。
與這二者相比,林挽衣與楚珺的不跪,更多還是因為震撼與惘然,忘了恐懼。
當楚珺醒過神時,天光已然散儘。
未央宮依舊高懸於天,掩去陽光灑落的溫暖,為大地帶來如墨般的淒冷陰影。
她收回視線,不再去無意義地仰望天空,轉身望向林挽衣。
不知為何,林挽衣比她更先清醒,也許是因為她有太多不舍的理由?
“我要走了。”
楚珺看了一眼自在道人的屍體,沉默了會兒,說道:“你照顧好自己。”
林挽衣道了聲好。
楚珺轉過身,就要邁步穿過已然風化淪為斷井殘垣的宅邸,離開神都。
就在這時,她的身體忽而微微一僵,莫名其妙地有種戲台上的木偶的感覺。
她說道:“有件事要你幫忙。”
林挽衣想也不想,直接問道:“講。”
楚珺認真說道:“和我一起離開。”
“好……”
話音戛然而止,當林挽衣下意識說出第一個字後,才是反應過來自己聽到了什麼。
她怔了怔,霍然轉身望向楚珺,沒能從中找出任何異樣。
楚珺神情不變,平靜說道:“你和我都受著傷,神都還沒平定下來,分而行之平增風險,不如先一起離開來得更好。”
話音方落,林淺水的聲音響了起來,仍舊帶著未散的心悸。
“我也這麼認為,同行才是最好的選擇。”
林挽衣沒有沉默太長時間,點頭說道:“好。”
對話就此結束。
三位少女開始上路,以最快的速度往神都城門方向走去,因為在她們的身後漸有歡呼聲響起。
那是諸多世家與宗門強者被皇後娘娘逼入絕境之中,即將身死或者已經死去帶來的聲音,神都的混亂局勢不可能再持續下去,其中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無歸山在司主的意誌影響之下,行背刺事。
在這種情況下,要是神都大陣被搶修完成,恐怕再無宗門世家中人得以安然離去。
林挽衣走在最前方,腳尖輕點衣裙隨之而輕飄,轉眼間越過數幢樓宇。
林淺水隨之而行,竭儘所能地跟著,臉色正在不斷蒼白。
楚珺卻是落在兩人的身後,維持著始終如一的距離,格外從容。
然而往她的眼眸最深處望去,隻見凝重與恐懼。
一道聲音正在她的識海中悠悠響起。
楚珺對這道聲音十分熟悉。
過往數年間,她在修行路上遇到的諸多難題,都曾隨著這道聲音的出現而被解開。
是的,這是觀主的聲音。
“從某種角度來說,道門之興衰此刻已然儘數係於你的一己之身。”
他的語氣很溫和,就像是鄉間私塾的老先生,循循誘之:“所以你必須要好好地活著。”
楚珺無聲說道:“然後呢?”
觀主說道:“依我所言離開神都,救下道主。”
楚珺眼神忽而微沉。
觀主溫聲說道:“你是我的弟子,所以我不希望你抱有某些不以大局為重的念想。”
楚珺安靜片刻,說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語氣漸漸冷靜,好似心死。
觀主說道:“道門需要存在這麼一個準備的那一刻起。”
楚珺認真問道:“說這句話,您不覺得虛偽嗎?”
觀主說道:“虛偽二字也是很多人對我的評價,其中包括不久前的白皇帝,但最終他們不得不承認我是對的,因為我本就是對的。”
“隻不過可惜的是……”
他的聲音裡幾分感慨與唏噓:“你可能等不到答案的出現了。”
楚珺說道:“我會死去,是嗎?”
觀主帶著憐憫的意味說道:“是的。”
楚珺繼續說道:“而我將成為你,對嗎?”
“對的。”
觀主說道:“這是最好的選擇,同時也是唯一的選擇,不如此道門不足以複興。”
楚珺笑了起來,說道:“這是與有榮焉之死。”
觀主誠摯說道:“道門新編的史書上,你的名字將會被放在開端。”
這場對話由始至終都在神魂中,不為世人所知。
話至此處,天穹之下忽有劍鳴聲響起。
楚珺神情微惘,問道:“這也在你的預料中嗎?”
“當王祭來到神都的那一刻起……”
觀主帶著很多的悵然,最後說道:“一切都已注定。”
……
……
未央宮前。
白皇帝的眼神如舊漠然,未曾隨著那句話的出現而冰冷,或許是因為他早有預感。
無論是過往的情誼,還是今日的得償所願,都有太多的理由讓王祭站出來。
故而他根本不在乎這一聲不同意。
顧濯卻有所謂。
他看著王祭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你彆發瘋。”
王祭挑了挑眉,說道:“我可不這樣覺得。”
聽著兩人的談話,白皇帝心有遺憾生,因為聽不到遺言。
他抬起手,雙指即將合攏,落下。
與此同時,司主往王祭走去。
那道劍鳴聲仍未斷絕。
劍鋒與劍鞘的摩擦聲不見止境。
聞此聲者,無不意識到接下來這一劍定將斬破天穹。
那麼,此劍可否弑君?
很多人下意識思考擔憂這個可能的存在,唯有極少數幾人才在心中生出疑惑,無法理解王祭為何還有餘力斬出這樣一劍。
且慢斬破山河盤所化星空,與白皇帝的劍指正麵相遇,更是穿過指縫,直抵胸膛。
那毫無疑問已是人世間的最強一劍。
何以王祭還能遞出第二劍?
難道是因為晨昏鐘嗎?
極短的時間,無數繁亂的思緒出現在人們的識海中,根本無法理清。
就在此刻,滿天劍鳴聲驟然停歇。
易水劍意籠罩未央宮。
陽光驟然生出無數鋒芒,如若千萬柄利劍,刺向眾人。
司主不為所動,眼中無劍,唯有王祭。
他的腳步依舊堅定,哪怕無形的劍鋒已然來到他的身前,帶起破空的聲音。
嗤嗤嗤嗤!
清厲至極的蒼白劍光出現在司主的身前,毫不留情地斬破空間,帶起道道裂縫,好似欄柵。
司主視若無睹,任由劍光割破衣衫,斬出傷口,流下鮮血。
他提起自己的拳頭,無窮真元凝聚於五指間,向前轟出。
隻是瞬間,攔在司主前方的劍光儘數熄滅。
為劍光所斬開的空間裂縫,莫名傳出仿佛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緊接著消散無形。
然而在司主出拳之時,王祭便已飄然而起。
他依舊是青年模樣,哪怕滿頭發絲都已花白。
他的眼神無比明亮,衣衫正在獵獵作響。
這一刻的王祭,仿佛重回巔峰,正不可一世。
他凝視著白皇帝的眼睛,無懼於那依舊足以漠視眾生的恐怖強大,沉聲喝道:“再戰!”
……
……
白皇帝靜靜看著王祭。
先前的動作,此刻仍被他繼續著。
他的食指與中指已然合攏,開始落下。
未央宮前一片寂靜。
唯有那一聲再戰仍在回蕩不休,豪情萬丈,無懼無畏!
凜冽到極致的劍意無所不在,充斥在天地間的每一個角落裡,正在以無法想象的速度彙聚至王祭身上。
誰也無法想象,伴隨著這道聲音響起而落下的那一劍,將會強大到何種程度。
這或許真的可以殺死白皇帝。
下一刻,王祭遞出且慢。
天空閃過一道流光。
道休看著這畫麵。
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不妥。
且慢何以這般出鞘?
……
……
白皇帝並指而落。
指鋒之前,沒有遭遇任何的阻礙,是空空如也。
王祭正在後退!
那件黑色的劍袍在漫天陽光中帶出一道筆直的黑線,自上而下,仿佛貫穿整個人間!
未央宮驟然下沉數十丈,地麵開始劇烈的震動,殿簷生出無數裂紋,塵埃從中如雨而落。
就連那株受天意牽連而生長的綠樹也在顫抖不休,落下數片枝葉。
塵埃散儘時,王祭已然遠去。
連帶著顧濯消失不見。
未央宮的地麵出現一個不大不小的空洞,恰好能讓一個人過去。
道休低下頭,看著胸口處的傷口,笑了笑。
他的確沒想到王祭最終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舍了劍修的驕傲,如此拔劍。
是的,在最後那一刻且慢出鞘後不是斬向白皇帝,而是刺向顧濯。
於是,顧濯得以握住劍柄。
一把劍當然不能被兩個人握住。
問題在於,王祭今天從未以真身到來,始終是神魂。
那這就是可以做到的事情。
道休望向白皇帝。
不知為何,白皇帝漠然如前。
他什麼都沒做,靜靜地看著那個貫穿天穹與大地的空洞,仿佛看到那座孤崖上正在發生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