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真以為我是白癡?”
輪椅上,王祭的雙眼仍未睜開,聲音已經響起。
他的語氣很是得意,自豪掩之不住。
任誰在這樣的局麵下,帶人從白皇帝的身前離開,都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顧濯看著他,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從未覺得你是白癡。”
“是嗎?”
王祭挑了挑眉,說道:“你這是忘了先前自己喊出來的那句話嗎?”
顧濯搖頭,語氣平靜而認真,說道:“如果你真的是白癡,那我當年就不可能推著你的輪椅走。”
王祭心想這個解釋倒是有些道理,畢竟你的確厭蠢。
“所以你本來是準備怎麼走的?”他問道。
顧濯說出自己的方法。
聽完以後,王祭花白的眉頭已然緊皺。
“這和死到底有什麼區彆?”
“區彆就是我會活著。”
顧濯的聲音很認真。
“放你娘的屁。”
王祭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罵道:“道化天地,連自己都不能是自己,指不定哪天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忘了,這算個屁的活著?”
顧濯搖頭說道:“隻是加快這個過程而已。”
王祭毫不客氣說道:“不管你怎麼說,我的這個法子都要比你來得靠譜,這事兒你可沒法否認!”
“說起來……”
他挑眉說道:“你自己有沒有數過,這輩子你欠我多少人情了?”
不知為何,顧濯沉默著。
王祭看著他,很是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雖然我和你關係的確很好,你也真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朋友,但俗話有說親兄弟也要明算賬,這樣真不行啊。”
“說實話,我真覺得我對你比餘笙對你還要好吧?畢竟再怎麼說我袖手旁觀吧,我也沒有一槍捅穿你的心口,讓你死上個百來年。”
坐在輪椅上的老者攤開雙手,一臉唏噓說道:“可惜,誰讓我偏偏是個男人,要不然哪裡還有餘笙的事兒……”
話音戛然而止。
不是顧濯聽不下去,不是王祭自覺荒唐。
沉默源自於一個很簡單的事實。
顧濯閉上眼睛。
王祭覺得有些疼,於是他低下頭,望向自己的胸膛。
那裡有著一個傷口。
這個傷口是如此的真實,生機隨著鮮血正在從中不斷淌出,打濕衣衫。
就像一朵紅花正在王祭的心臟上盛開。
顧濯不忍去看。
王祭卻看得很認真,眼裡沒有惘然的意味。
隻是片刻,他便已推演出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白皇帝落下的那一指,從最開始就不是劍指,沒想過與他正麵對斬。
那道隨之而起的流光更不是劍光,而是一粒光塵。
三生塔就在輪椅的旁邊,然而沒有任何意義,根本來不及阻止光塵的降臨。
“盈虛……”
王祭咳嗽了一聲,帶著無法掩飾的痛意,問道:“是不是也是這樣死的?”
“是。”顧濯的聲音很是生硬:“沒有區彆。”
王祭歎了口氣,麵容沒有因為痛苦而扭曲,感慨說道:“那我就是真的要死了,所以這一次也是真虧大了。”
顧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王祭抬起頭看著自己唯一的朋友,嘴角微揚而笑,嘲弄說道:“不要這樣無聊的看著我,我說虧大了不是後悔救你出來……好吧,你的確是能逃出來,但我都快死了,你怎麼也得認下這個人情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感受到久違的疲憊,那是年少時候練劍才有過的感覺吧?
這難道也是一種回光返照?
時光未免走得太快。
王祭搖了搖頭,不去想這些無意義的事情,叨叨絮絮著對顧濯說道:“我是後悔,自己這輩子連一個妻子都沒,更不要說兒子女兒什麼的了,讓你欠了這天大的人情,結果最後全打水漂去了,想想都心疼。”
話到最後,那一粒光塵似乎聽到他的話,帶來更加劇烈的痛苦。
顧濯看著他,認真說道:“我……”
“我就隨便說說,你可彆把這話當真。”
王祭想也不想就打斷了他,驕傲說道:“死而無後就無後,我本來就不喜歡自己身上流著的血,至於妻子兒女這種東西,我這輩子就沒喜歡上過誰,非要找個喜歡的東西出來,大概也就是劍了。”
顧濯說道:“這是極好的喜歡。”
王祭帶著憾意說道:“可惜,我這輩子終究還是走不到劍道的最高峰。”
顧濯想要說話。
王祭看了他一眼,不悅說道:“彆對我說那種白癡蠢話,我要的東西從來都是我爭來的……嗯,被你讓第一那次不算,總之,我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代勞。”
顧濯說道:“好。”
王祭收回目光,望向遠方那座正在緩緩回歸大地的宮闕,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其實我在出劍的時候,就沒想過今天能活下來,怎知道事情會變成那麼亂七八糟,這麼說起來,臨死之前還看了一場你和白南明的大戲,看那隻母老虎要哭又不敢哭出來的樣子真是有趣極了。”
“再想這麼多年過來,其實我一直在做甩手掌櫃,活得可不要太清閒,事情全都是彆人在做,到頭來想要做的事情又都做到了,除了最後這次稍微可惜了些……”
然後他看著顧濯,有些好奇,問道:“我這一生,稱得上是不虛此行了吧?”
“當然。”
顧濯答的毫不猶豫。
“嘖,你這人是真的撒謊不眨眼。”
王祭譏諷說道:“我就一個坐輪椅的殘疾,路都沒走過幾步,算什麼不虛此行?”
顧濯搖頭,看著他說道:“這不是一回事。”
“那我總得再走幾步才知道。”
王祭站起身來,離開坐了很多年的輪椅,往前走了數步。
他張開雙手擁抱天地,感受著不同於神魂化身的滋味,再是愜意不過。
片刻後,王祭轉身看著顧濯,說道:“還算不錯吧,但也就是這樣而已,沒什麼特彆的。”
這是他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忽有風來。
顧濯眼前莫名模糊。
當他的世界再次清晰時,斯人早已遠去。
唯有江聲依舊浩蕩。
自崖後升起。
……
……
“那我也該死了。”
道休站起身來,感知著那道消散在天地間的劍意,說出了這句話。
他看著正在凝望天空的白皇帝,有很多關於今後人間的話可以聊,但最終他付諸於口的那句話卻與這些都沒有關係。
他說道:“你現在是怎樣的心情?”
白皇帝安靜片刻後,笑了起來,說道:“真是比煙花還要寂寞。”
道休若有所思,最後說道:“有生皆苦,若我也像道主那般有來世可言,倒不如把這天下人都給殺乾淨,要來得乾脆上些。”
白皇帝說道:“也許吧。”
話音至此,道休閉上雙眼。
便在他圓寂的那一刻,慈航寺塔林中,緣滅鏡淪為齏粉,散落風中。
人間無數寺廟有鐘聲響起。
為其送行。
亦是壯行。
白皇帝閉上眼睛。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所有的情緒都已被抹去,隻剩下孤寂。
無論何種角度而言,白皇帝依舊是今天最大的贏家。
今日以後,人世間再無任何事物可以讓他留步。
……
……
離開神都,逆流而上,依循著楚珺毫無道理的指引。
三位少女找到了那片孤崖,便也看到站在崖邊的顧濯。
四人在崖上相遇。
顧濯望向楚珺,對林挽衣說道:“你和淺水離開,去天南。”
林挽衣微怔,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而當她看著三生塔飄到自己的身旁,那些本想要說出來的話,不知怎的都消失了。
她平靜地道了一聲好,毫不拖泥帶水地握住林淺水的手,以最快的速度遠去。
崖上餘下三人。
“不愧是你……”
楚珺的聲音莫名蒼老,全無少女的青春氣息:“隻是一眼,便已看出我的存在。”
顧濯看著那雙眼睛的最深處,好似要找出藏在神魂中的那個人,說道:“但我依舊意外你怎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情。”
楚珺笑了笑,笑容是無道理的難看,說道:“所為不過道門之興衰。”
顧濯認真說道:“不該是以這種方式。”
“是嗎?”
楚珺隻覺得這句話無趣,搖頭說道:“你我都是重來一遍,無非手段不同而已,何必以此分出高下?”
顧濯麵無表情說道:“如果你現在不是占據著楚珺的身體和我說話,或許我能接受你的這種說法。”
楚珺嫣然一笑,聽而不聞,說道:“王祭已死,餘笙不可能出手,白皇帝恨不得你現在就死,其餘人現在也不可能指望得上,所以你現在隻剩下一個可行的選擇。”
“與我合作。”
她笑的很是灑脫大氣,不見半點陰鷙,說道:“這個唯一的選擇也是你最好的選擇。”
顧濯問道:“你我聯手重振道門?”
楚珺說道:“不錯。”
顧濯平靜說道:“我想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楚珺負手,行至他的身前,說道:“為何?”
“如果你是不放心,你我完全可以結為道侶,反正我這具道體恰好是女子。”
她漫不經心說道:“至於餘笙,我自然會幫你瞞過去,不過一輩子的事情而已。”
崖上一片死寂。
楚珺望向顧濯,聲音溫柔說道:“如何?”
顧濯靜靜地看著她,說道:“不如何。”
楚珺有些遺憾,心想看來我隻能殺死你了,說道:“為什麼?”
顧濯說道:“因為你要死了。”
話音未落,楚珺或者說觀主已然出手。
觀主對此有著絕對的信心,因為他早在很多天以前就在為今天準備,找不出任何失敗的可能。
殺死顧濯後,晨昏鐘與三生塔就此為他所得,再入羽化隻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觀主這般想著。
下一刻,忽有凜冽白光自楚珺識海而出,於刹那之間沒入他神魂中。
彷如大日再臨。
在陽光中,觀主神情漸生惘然。
他低下頭,望向自己正在支離破碎的神魂,終於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來這才是王祭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劍。
當觀主意識到這個事實後,他的神魂被劍光斬至最為微渺的事物,就此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