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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嚴冬,山間氣候更低。
冬樹的枝杈早已失了綠紅黃葉,殘留孤枝把天空分割成無數細塊,灑落的疏淡陰影覆在溫泉周遭的那些屍體上,與其中流淌著鮮血的傷口莫名契合。
按照職責的分配,這些屍體可以被簡單理解為斥候,唯一的任務就是確保顧濯的去向,為此可以付出性命。
故而他們來自於巡天司與無憂山,唯有這兩個地方才能培養出來擅長隱藏的死士,然而他們終究是死了,死在與天地為敵下。
顧濯坐在溫泉邊,雙腳放進熱水裡,享受著這難得的歇息時刻。
他知道這樣的平靜終不可久,因為司主始終在遠方看著他,境界之間不可抹去的真實差距讓他很難離開對方的視野。
更不要說他正在與這個世界為敵。
顧濯十分清楚,濟濼城中發生的事情,與司主有著絕對的關係。
那天的他之所以沒有殺死濟濼太守和潮生宮主,隻是以最殘酷的手段讓這些人痛苦活著,是因為他認為隻有一個人值得自己認真去殺。
——司主。
然而問題在於,以他現在的狀態根本不可能殺死司主,除非動用晨昏鐘。
那是他所不願做的選擇。
鐘聲之外,顧濯最好的辦法依舊是破境。
這些天裡他一直在做相關的嘗試,在這長不過十天的時間裡,完成從承意到歸一的壯舉,但始終沒能真正成功,欠缺些許。
三境七階作為修行界的共識,無論道門禪宗都願意承認的境界劃分法,其中自有道理。
歸一境作為其中承上啟下的那一著,敘說的是修行者令道體與神魂得以真正合一,開花結果,於此後擁有獨屬於自己的修行路。
某些天資超然的修行者,在此境中將會成就本命神通,為日後煉就道場留下可能。
就像前監正曾經推測過的那樣,顧濯早在當年慈航法會之時,便已為今生的自己煉出神通。
這門神通沒有名字,因為他沒有為它取名,用處也隻有極簡單的一個——不增不減。
又在今年春天,他於白帝山中得萬物霜天真意,為天地衡補全最後的缺陷,隨之而創出與玄都最高妙之法道生相對應的道滅。
然而無論道生還是道滅,可以不遜色於神通,但終究不是神通。
那就不可能殺死司主。
顧濯靜靜想著。
某刻,他抬起右手,看著掌心間的紋路,若有所思。
思緒未能長久,有聲音在他的識海當中響起,為他帶來神都發生的那些事情。
接著,那道聲音提出一個問題,滿是不解。
“為什麼你斷定謝應憐不會被那個娘娘給殺死?”
“很簡單。”
顧濯輕聲說道:“縱使人最討厭的永遠是自己,但再如何討厭也無法改變初見之時的見獵心喜,所以皇後不會殺死謝應憐。”
說完這句話,他起身離開溫泉,繼續走在未完的路上。
……
……
“你可知魔主為何堅持東行?”
青霄月坐在酒樓窗畔,看著濟濼城中已然不見鮮血的街道。
求知站在旁邊,認真地伺候著這位等同人生中第二個師父的男子。
“這個問題是不是太簡單了?”
他一邊乾著泡茶的事情,一邊說道:“誰都知道庵主親自去懇求過易水太上出手,顧濯現在拿著且慢登門,長樂庵再怎麼厚顏無恥,終究還是得認這件事的。”
青霄月說道:“繼續。”
“隻要顧濯出現在庵主麵前,那她就得還這個人情,不管是幫忙療傷,還是彆的什麼,總歸是要做的。”
求知聳了聳肩,嘲弄說道:“但長樂庵現在明顯不想還這個人情,要不然也不會像死人一樣沉默,眼睜睜地看著顧濯這一路殺過來,半點慈悲為懷都找不出。”
青霄月說道:“還有呢?”
求知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事兒……其實是在吃絕戶的意思。”
青霄月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
“不是嗎?”
求知歎了口氣,說道:“再怎麼狡辯也好,長樂庵欠下的這份人情都該歸在易水上麵,就算顧濯現在憑且慢去挾恩圖報為的是自保,是迫不得已之舉,我也相信他隻要能活下來就會補償易水,但現在不管再怎麼說就是吃絕戶啊。”
青霄月沉默片刻,眼神怪異,說道:“其實我沒往這個方向去思考。”
求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道:“像您這種整顆心在毒水裡泡了幾十年的人,當然不會在意這種世俗間的看法,更不會有任何來自道德上的壓力,和我這種正值青春的大好青年有區彆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您不必為此而感到傷悲。”
青霄月早已習慣這種胡言亂語的出現,懶得為此而感到憤怒,平靜說道:“我想告訴你的是,司主必然也和你有著同樣的判斷。”
求知有些遲疑,問道:“所以?”
青霄月說道:“長樂庵與顧濯相距已經不遠,留給司主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將會不得不出手。”
求知神情凝重說道:“戰場會在哪裡?”
“現在誰能知道呢?”
青霄月偏過頭,望向正在穿過長街的那群易水劍修,說道:“我隻知道魏青詞已經到了,接下來的滄州將會變得格外熱鬨。”
根據巡天司的情報,人間驕陽與劍道南宗如今都在滄州城中養傷。
以這兩人的性情,隻要司主把這一路上死在顧濯手中的那些名字寫在紙上,送到他們的身前,為此而生出戰意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更不要說親手殺死魔主,這本就是人世間最大的榮耀,不次於弑君。
誰能抗拒這種名留修行史的誘惑?
求知想著這些,臉色變得格外難看,沉聲說道:“那我們的事情?”
青霄月平靜說道:“總歸會有辦法的?”
求知追問道:“比如?”
青霄月搖頭說道:“哪怕趙啟和南宗都被說動,我依舊不認為魔主會死在滄州城。”
求知知道自己不該再問下去,但他終究還是忍不住,說道:“為什麼?”
“有消息傳來……”
青霄月的眼神有些複雜,說道:“天命教的四位長老,以及裴今歌正在北上。”
求知很是無語,下意識嫌棄道:“憑什麼裴司主的名字排在這四人的後麵?這四人湊起來都不是裴司主的對手吧?”
青霄月看了他一眼。
求知眨了眨眼,不說話了。
青霄月麵無表情說道:“我要說的是,裴今歌北上隻有一種可能,而那可能絕不是親手殺死顧濯。”
求知不懂,問道:“為什麼?”
青霄月有些無語,想了想,說道:“因為裴今歌是長公主的人。”
“所以?”
求知還是不懂。
青霄月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像是在看白癡似的看著自己的衣缽傳人,無奈地道出了那個事實:“長公主是他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