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主安靜了會兒,說道:“按照你先前的判斷,魔主和死已經沒有區彆,所以你在事實上已經贏下這一戰,所以你才會說自己已經贏了。”
“既然如此,那你現在為什麼不能自儘呢?”
她躬身,向司主行大禮,懇求說道:“請救眾生。”
這段話無比誠懇,人們從中聽不出半點嘲弄譏諷的意思,於是知道這是真慈悲。
是的,這慈悲是以司主的自我犧牲為代價。
犧牲是這世間最為神聖的一個詞語,然而被犧牲卻是世人最為厭惡的事情之一。
人間驕陽與劍道南宗這等無宗無門之人,更是對這三個字厭惡到極致。
換做過往任何一個時候,哪怕是白皇帝當麵,他們依舊會毫不猶豫地表露自己的不滿,更不要說此刻站在他們身前的隻不過是庵主。
但這時候的趙啟和南宗卻在沉默。
沉默與他們對司主的看法無關,與司主的確說過那樣的話有關。
人們望向司主,以眼神無聲詢問。
——此刻眾生在前,你救還是不救?
……
……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前提是你不能在問題尚未到來時,便對所有人說出你的答案。
司主望向顧濯。
他仍舊無法從那雙眼睛裡找到天地萬物之外,關於人性的那一部分。
那他就沒有拒絕庵主提議的理由。
他安靜片刻後,說道:“是的,我有自儘的道理。”
忽有清脆笑聲響起。
“但你不會自儘。”
裴今歌轉過身,譏諷說道:“因為你不相信。”
司主麵無表情說道:“我有不相信的理由。”
“理由是……”
青霄月嘴角微翹,自問自答道:“百年前玄都一戰,所有人都看著他死了,但他結果還是活了過來,誰知道今夜所見是真是假。”
司主仿佛聽不出話裡的嘲弄,神情漠然說道:“不錯。”
南宗想要開口時,發現求知欲言又止,便讓了話。
“前輩,您這是不是太不要臉了一點兒啊?”
求知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盯著司主的眼睛,一臉震驚說道:“先前你說過的話這就全忘了?我剛才還在為您把魔主逼入窮途末路而心生無限敬佩,現在您轉身就跟我說一切都是假的,您這話是不是有點不太合適?”
司主理都不理。
對他而言,求知這樣的螻蟻不值得多看哪怕一眼。
趙啟看著司主,有些失望,搖頭說道:“的確是不要臉。”
這也是絕大多數人的看法。
一時之間,長街之上。
司主遭受萬道目光的鄙夷。
仿佛他才是站在這個世界對麵的那個人,而非顧濯。
然而就像過往生命中的每一天那樣,他的神情始終維持著冷硬和平靜,不曾因此而生出任何的變化。
這無疑也是一種極致的強大。
……
……
某刻,顧濯停下腳步。
司主與他隻剩不到三百丈的距離,足以且慢出鞘。
劍起時,天地則變。
人們再次回想起庵主先前說過的話,想到滄州方圓數百裡陸沉的恐怖畫麵,想到自己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驚恐隨之而來。
滄州不複平靜,無數不同的聲音紛湧而至,來自那些因庵主而站出來的人口中。
“求求您了,庵主她不會騙您的,您現在真的已經可以死了。”
“隻要您願意死,我們所有人都會記得你的!”
“就剛才那幢高樓,我向你保證,隻要你願意死,以後那裡會新建一座你的祠廟,讓全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大慈悲!”
“是啊,是啊,我們每年……不!是每天,以後我每天都會去祠廟裡祭拜您的,絕不會讓您斷了香火!”
哀求聲不絕於耳,鄭重的承諾接二連三,來自於每一個希望活著的民眾。
司主置之不理。
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顧濯的身上,看著那雙眼睛,想要從中找出一抹笑意。
是的,隨著平民百姓的聲音驚慌著嘶吼著響起,他更加堅定相信自己現在的看法,全然忘記不久前親口說過的那些話。
司主前所未有的冷靜著。
但他無法讓人們安靜。
於是那些聲音不再都是哀求,開始憤怒,開始憎恨,開始咒罵。
“你是巡天司的司主啊,你的職責就是保護我們的安全,你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你以為你現在不死,你接下來就能活著嗎?我告訴你,皇帝陛下肯定會知道你做過的事情,你到頭來還是要死的!”
“不,死的不隻是你,還有你的所有親人!”
“要是老子今天能活下來,老子肯定要去神都教坊司草你妻子十天十夜,我沒力氣就請彆人來草,你他媽隻要沒死也給我等著!”
無數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接踵而至,撞入司主的耳朵裡,仍舊無法動搖他的神情。
但他的眼神終究還是變冷了。
與那些言語有關,更因為有人在巨大壓力之下,居然癲狂到把屎尿從家裡搬出來潑向他。
那些屎尿自然無法落在司主的身上,為他的真元屏障所抵擋,連臭味都飄不到他的鼻子,但這不代表他能接受這種臟汙穢臭之物。
司主心生微怒,再次確認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是不可藥救的白癡,根本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他的視線還是不願離開顧濯,冷漠而強硬地無視人們的滔天怒火,沉聲喝道:“閉嘴!”
聲如雷鳴,震耳欲聾。
數十萬人沸反盈天的咒罵聲,竟是被這兩個字蠻橫地壓了下去,再也無法響起。
滄州一片死寂。
若是不看司主身旁被屎尿染出顏色的地麵,就像先前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顧濯就站在那裡。
他看著司主,眼中無憐憫也無嘲弄,隻是平靜。
司主卻從那方天地的萬物中看出快意和譏諷。
他的眼神變得無比明亮,更加確定堅信自己的看法,對顧濯麵無表情說道:“你為今天做出的準備比我預想中的還要更多,了不起。”
沒有人回應。
且慢未被拔出。
無數人沉默地看著司主。
平民百姓是在顫栗與恐懼,那些強者們呢?
一道歎息聲打破死寂。
裴今歌看著司主的眼睛,認真問道:“席厲軒,你能不能稍微要點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