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司主停下腳步。
隔著十餘丈,他看著那位道門千年以降第一人,忽然笑了起來,問道:“你猜對了,但是……那又如何?”
顧濯說道:“與盈虛結為好友,是因為你知道我這位大弟子想做的事情必將顛覆整個人間。”
司主再次邁步,說道:“我對他的欣賞是真實的。”
顧濯說道:“你喜歡每一個能滿足你心中欲求的人。”
司主說道:“誰又能不喜歡這樣的人呢?”
顧濯看著他說道:“所以私仇是無稽之談。”
司主平靜說道:“隻要我為這人間帶來的變化是真實就好。”
便在這時候,庵主說道:“是真實嗎?”
司主看都不看她一眼,說道:“白南明身死,陛下就此孤家寡人,自此聖賢,這是隻有我才能帶來的真實。”
顧濯問道:“是這樣嗎?”
司主淡然嘲弄道:“晨昏鐘終究是因我而響。”
言語間,他片刻不曾停下,把距離縮短至不足十丈。
“我現在隻覺得你可笑,耗費莫大心機,如此心力,隻為弄清楚我想要什麼東西。”
“也許我該收回給予你的評價,你在修道上固然極了不起,堪稱為最,但你在謀算上著實愚蠢,難怪道門當年如此慘敗。”
司主的聲音裡滿是嘲弄,毫不留情。
哢嚓!
閃電照亮漆黑雨夜,狂風席卷千萬雨珠成瀑。
顧濯看著司主說道:“我隻是想告訴你,讓你所自豪的那一切其實沒有你也是一樣的,這個世界從未因你而改變。”
說完這句話後,他的氣息往上攀升,開始破境。
司主神情如前漠然,隻覺得這垂死掙紮未免來得過分可笑。
直到他聽到那一聲輕響。
來自於顧濯的指尖。
——道滅道生。
無數過往的畫麵出現在司主眼中。
……
……
盈虛站在雲夢澤深處,那數百艘船隻組成的陸地上。
一位少年的身影映入他的眼裡,讓他早已冰冷的世界多出一抹暖色,於是在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後,他還是決定留下。
禦書房中,皇後娘娘與林挽衣溫聲敘說著成為今天的自己的理由。
——沒有盈虛,那我就決計不是今天的我。
白帝山上,餘笙親手殺死自己。
於是她往神都去,要讓這人間再無白南明。
……
……
所有的畫麵於此刻歸一,凝聚成眼前的真實。
司主得見真實。
他仿佛聽到心碎的聲音在不斷傳來,鮮血從他的唇角不斷溢出,再被暴雨衝走。
他的麵色變得無比蒼白,臉龐在雷光的映照下,莫名生出無數道極細微的陰影,如若裂縫。
顧濯的聲音在風雨中響起,平靜而淡漠。
“你想要改變這個世界,讓整個人間在你的意誌中變幻形狀,卻又不敢站在天光之下,要以夜色遮掩自己的存在。”
“你想要做的每一件事情,事先都已被決定,你所謂的改變世界,不過是在順水推舟。”
“你從未有過真正屬於自己的念想,你沒有去思考過這個世界前進的方向,你不在乎人間內在的運行規律,你又怎麼可能真正地改變這個世界呢?”
顧濯握住且慢,看著司主的眼睛,認真說道:“你至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過是在隨波逐流,拾人牙慧罷了。”
伴話音的每一次落下,司主都能從胸膛處聽到心碎的聲音。
“是嗎?”他問道。
“是的。”
顧濯的語氣因平靜而絕對。
司主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不這樣認為,我不接受你的說法。”
他抬起手,抹去嘴角的血水,補了一句話:“隻要我在今夜殺死你,那這一切都是史書之外的事情。”
顧濯沉默了會兒,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司主,說道:“包括殺死我,這同樣和你自身意誌無關。”
萬物相送,讓這句話落入司主的心中。
砰!
司主霍然止步,再也無法控製住本已在破碎邊緣的道心,鮮血自唇間噴濺而出,身體在晃蕩中單膝跪地。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竟以無比強大的冷硬意誌拖拽起自己的身軀,再次如山般佇立。
他仿佛感受不到道心崩碎後的劇烈痛苦,帶著濃重血腥味道的強大至極的氣息與真元一並暴起,任由身上的傷口因此而裂開,血流如注。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來將會是司主的最後一擊。
隻要殺死顧濯,那他的名字將會在史書上留下萬丈榮光,縱使這不是他真正所求。
司主放緩呼吸,令體內真元不再劇烈湧動,身軀緩緩離開地麵,飄至雨空中。
顧濯看著司主,看著自那冰冷眼神中流露出來的真實恨意,平靜地做了一件事。
他握住且慢,將其擲出。
夜雨中浮現出一抹淡弱的光線。
司主隨意至極地側過身,毫不費力地躲開這一劍,寒聲譏諷道:“連這麼愚蠢的手段都能用得出來,你是真的該死了。”
顧濯說道:“是嗎?”
司主冷笑出聲,笑聲裡有道不儘的快意與恨。
便在他準備開口,在嘲弄中虐殺顧濯時,忽有刺骨寒意自身後升起。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胸口已有劍尖從中冒出。
那是且慢。
為何從後而來?
司主的笑容還未來得及斂去,眼神才是微惘。
所有人都愣住了。
直到魏青詞的聲音響起。
“是我。”
司主沒有轉身,因為無力,一字一字問道:“你瘋了嗎?”
魏青詞恭敬說道:“我隻不過在做正確的事情罷了。”
“皇帝陛下想來無所謂誰殺死魔主,隻要魔主死就好。”
他的聲音尤為誠懇:“反正您都要死了,何必要和我搶這個功勞呢?”
司主怔住了。
然後他變得無比憤怒,長發狂舞如蛇,本已被他強行鎮壓住的真元頓時失控,傾瀉八方。
一聲怒嘯,響徹整座滄州。
無數雨水四散紛飛。
陰雲中的雷光也然熄滅。
司主握住胸前劍鋒,霍然轉身,一拳擊出。
魏青詞神色木然,提前鬆開手中且慢,身如劍去。
司主的拳頭落在空處。
他還未來得及再做任何事,顧濯就已經來到他的後方,握住尚未被拔出的且慢——曾經被司主窮儘一切手段拉近的距離,卻在此刻成為他最不想要的事物。
便是這刹那,無儘光明自劍鋒之上綻放,自他破碎道心中如花盛開。
心花怒放!
司主的身軀在這刹那變得無比通透,彷如光造。
連血也不再猩紅,一片熾白。
司主痛苦地皺起眉頭,在暴怒中欲要轉身,卻發現真元都在那片光明中消逝,不複返。
不知何時,道心之中生出的無數道裂紋悄無聲息地浮現在他的身體上,讓他變得與瓷器一般無二。
於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怒嘯聲止,司主看著眼前的世界,看著尚未停歇的暴雨,看著正在歸來的人們,胸中怒意未滅,垂落的手臂凝聚著最後的力量。
顧濯拔出且慢。
鮮血隨之濺在那一襲黑衫上。
“這是你今生新煉就的那門神通?”司主睜大眼睛說道。
顧濯嗯了一聲,滿是疲憊。
司主沉默片刻後,聲音嘶啞問道:“名字是什麼?”
顧濯的目光落在他已然緊握的拳頭上,搖了搖頭,緩聲說道:“道滅道生。”
話至滅字時,無限光明驟然斂沒,歸一。
司主最後的拳頭還未來得及揮出,身軀與神魂便已在痛苦和暴怒中四分五裂,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