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主死了。
夜風中,他的血肉與神魂隨著光芒的斂沒,歸於最為深刻的虛無。
他毫無疑問是這百餘年裡人世間最為重要的存在之一,是那個史書上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名字,他真實地影響著天下大勢的走向,讓數不清的人的命運因他而沉浮,直至生死。
他有著毋庸置疑的強大境界,步入羽化以後百年,縱使未央宮之變後囿於誓言而墜境,放眼人間,與其並肩者依舊屈指可數。
他的道心冷硬如鐵,無所謂任何人給予的道德壓力,由始至終堅持著自己的看法,哪怕汙言穢語和屎尿齊飛而至,他也隻不過是生出些微的怒意,心神未曾真正動搖絲毫。
他在今天沒有任何保留地展現出這種強大,縱橫夜色風雨中,哪怕趙啟和裴今歌這等隨時都有可能步入羽化之境的修行者,仍舊無法與他為敵,就連庵主也始終在被他壓製,對當下的局勢束手無策。
如此恐怖的司主最終還是敗了。
這本該是一個奇跡。
然而當人們的目光落在顧濯的身上,卻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結局。
是啊,司主再如何恐怖如何了不起如何機關算儘也好,又怎可能比得上曾經的道門之主呢?
人們望向顧濯的眼神漸生變化,自恐懼與震撼中生出至高的敬畏。
如見深淵。
如見星空。
……
……
暴雨漸止,不再如注。
顧濯閉上眼睛,微仰起頭,讓冰冷的雨水洗去臉龐上的鮮血,麵色漸蒼白。
他的左肩略微凹陷,那是司主留下的沉重傷痕,此時依然有劇痛在其中發作,蔓延至身心。
“您現在還有餘力嗎?”
魏青詞的聲音緩緩響起:“或者說,您還能再破境一次嗎?”
顧濯搖頭說道:“不行了。”
魏青詞望向他手中的且慢,重複問道:“不行了嗎?”
顧濯有些累,用鼻音嗯了一聲。
“我還有一個不解之處。”
魏青詞往前走著,恭敬問道:“即便破境,您也無法改變油儘燈枯的境地,最後為何還能遞出那一劍?”
顧濯說道:“所以那一劍其實不在最後,所以那一劍前須先有你的那一劍。”
這句話聽著就很難明白,魏青詞卻若有所悟。
遠處,沉浸在敬畏中的人們都已在這簡單的幾句話中醒過神來,回憶起司主為何而敗的最重要原因。
——那道來自背後的冰冷劍光。
於是許多人想到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眼中的那些敬畏儘數消散,有些難過,有些傷悲,很是遺憾,更是厭惡與不齒,但最終所有這些都成為了豔羨。
在今夜到來前,誰也沒有想過這場自神都而起,綿延數千裡的慘烈廝殺,竟要在魏青詞的劍鋒之下落幕。
與此同時,顧濯和魏青詞的距離被停留在踏入三丈之內的最後一步上。
十數道目光穿過層層雨簾,落在魏青詞的身上,等待著他走出這一步。
易水修的是身前劍。
魏青詞是當今易水掌門。
步入三丈之內,此間還有誰能阻止他出劍?
寒風吹拂著雨水,月色在人間明滅不定。
便在這時,顧濯終於睜開雙眼,隨手從衣衫上撕下一條布帶,把散亂的黑發束至身後。
他的動作很慢,與平日相比顯得格外僵硬,但精準如舊。
是的,他的確已經疲憊到極點,儘管精神並未因此而陷入昏沉,始終真實地清醒著。
在清醒中疲倦不休,如此截然不同的兩種感受,再摻雜上深入骨髓的痛楚,就是一場真實的淩遲。
然而顧濯的眉頭卻未因此而皺起,靜的令人心悸,仿佛這一切感受與己無關。
他靜靜地看著王祭的大弟子,等待著彼此的距離被縮短至三丈之內,等待著那道名為離燭劍光的出現。
所以那道劍光沒有出現。
魏青詞心若枯水,搖頭說道:“我還是想不明白,你為什麼敢斷定我會在那一刻出劍。”
聽到這句話,眾人才是真正確定先前發生的一切都在顧濯的算計之中,並非偶然,又或者是早有預謀。
“是的,像我這樣的人很好被理解,因為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存在著一個明確的目的,但這不代表我容易被利用,更不要說是在那種時候利用我。”
魏青詞頓了頓,繼續說道:“更可怕的是,今天被您當作棋子隨意擺弄的人不隻有我。”
長街上一片寂靜。
顧濯沒有說話。
“庵主,趙啟,南宗,裴今歌,青霄月和他的弟子,國師還有無憂山主,遠在長樂庵的那些尼姑,以及這座城裡的所有平民百姓。”
魏青詞緩聲說道:“所有人包括司主都在你的算計之中,不,是計算。”
比起算計,他認為計算二字來得更為冰冷,更能準確地形容今夜發生的這一切事情。
他看著顧濯的眼睛,忽然覺得這雨好生淒寒,沉默片刻後,一字一句說道:“又或者說,這其實不是算計和計算,而是天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