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神都不似望京,與初夏的那道界線向來薄弱,氣候早已炎熱,哪怕偶爾迎來幾片烏雲灑落雨水也不過是讓大地成為蒸籠。
今年尤為如此。
生活在這提前濕熱的空氣中,神都的人們的心情普遍多出幾分燥熱,脾氣隨之而明顯變差,平日裡各種矛盾與衝突越來越多。
城門司為此變得格外忙碌,官員們承擔著比之往年更大的壓力,不得不尋找地方進行發泄……如此形成一種內部的循環,讓即將再一次迎來夏祭的神都,不再如往年那般熱情好客。
謝應憐在這煩躁世界中自有清涼。
就像她在那天對林挽衣說過的那樣,皇後娘娘對她尤其欣賞,彷如親出。
儘管這不能改變她作為一個人質的事實,但至少可以讓她的囚房從皇城變為整座神都,得到最大程度的自由。
陰平城外一彆後,她再也沒有與顧濯有過任何聯係,這是巡天司及各個相關部衙耗費近乎半年時間反複確認過後的事實,因為這個事實的緣故,近些天裡逐漸有人讓某些風言風語傳入她的耳中。
那些話歸根結底說的都是兩個字——棄子。
謝應憐很清楚話裡隱藏著的策反之意,非但沒有為此而心生焦慮,更是愉悅。
她無比真實地享受著這種注視,且毫不避諱地去做某些事情,比如與望京前來的夏祭考生進行私下會麵。
……
……
四年前那位名為葉依蘭的小姑娘,在前年望京那場涉及到巡天司和欽天監監正的陰謀中險些喪命,事後以極快的速度成熟起來,眉眼間再也找不到過去的稚嫩意味。
與謝應憐相對而坐,她在氣勢上竟是不輸幾分,自有風采。
見麵的地方是一家酒樓,往窗外望去,便是那條發生過震撼整座神都的血案的街道。
今日無雨,陽光豔麗,葉依蘭坐姿極為端正。
“為什麼要見我?”她說道:“如果是因為那個人,我沒有辦法回答你的任何一個問題。”
謝應憐微笑說道:“整個世界都在尋找你話裡的那個人,但那個世界裡並不包括我,我見你隻是想告訴你,你很快就會得到和當年的他如出一轍的待遇。”
葉依蘭蹙起眉頭,想到那年師……顧濯踏入神都後的風風雨雨,心情不由變得沉重起來。
接下來的那句話更是讓她險些不能呼吸。
“如今的朝堂上有很多人再次把望京放入眼中,覺得這座前都城不吉利到極點,認為很有必要抹去那個人留在其中的所有痕跡。”
謝應憐漫不經心說道:“最終結果就是你現在心裡想到的那四個字,趕儘殺絕,從你開始。”
葉依蘭沉默了會兒,問道:“你是受誰的指示告訴我這些話的?”
謝應憐微微一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葉依蘭看著她,在確定無法得到答案後,端起冷茶飲了一口。
冰冷的茶水沿著喉嚨而落,帶來貫徹心扉的清涼感覺。
“現在冷靜下來了嗎?”
“嗯。”
謝應憐笑容不變,繼續說道:“長洲書院將會被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裡,那人當年吃過的那家麵館也要倒閉,而你和你的同窗將會在死亡的邊緣合乎情理地受儘磨難,而這一切為的是讓那人站出來。”
聽著這話,葉依蘭忽然覺得世界好生荒謬。
她是大秦的子民,她所熟悉的那些同窗亦然如此,長洲書院更是建立在望京立城之處,而這所有一切屬於大秦的事物卻被用來威脅大秦的敵人。
她再也無法忍耐下去,笑了起來,笑聲裡滿是譏諷,每個人都能聽到其中的憤怒。
謝應憐溫柔說道:“笑就可以了,沒必要說些大不敬的話出來,那是會死人的。”
葉依蘭的笑聲戛然而止。
窗邊一片安靜,讓街上傳來的聲音愈發清晰,落入耳中的都是怨懟之氣。
然後她偏過頭望向窗外,看著與四年前有著巨大區彆的神都,看著那些正在重建的樓宇,看著炎炎烈日下揮汗如雨的尋常百姓……想到這一切與顧濯有著脫不開的關係,於是她再也笑不起來了。
無從安放的憤怒帶來的是巨大的脫力感,葉依蘭仿佛再次回到前年的望京,整個身體被冰冷的雨水拍打著,動彈不得。
謝應憐看著她,眼神變得越來越明亮,如飲美酒般快意。
“想要改變這一切,你隻有一個愚蠢的辦法。”
“……什麼辦法?”
“贏得夏祭,然後站在或許出現的皇帝陛下麵前,讓他親口告訴你,你擔心的那些事情並不會發生。”
葉依蘭沉默不語。
謝應憐語帶憐憫說道:“做不到這種程度,那你便認命吧。”
說完這句話後,她悠悠閒閒地飲了杯茶,起身離去。
走到一半的時候,葉依蘭喊住了她。
“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不是決定世事走向的那個人,我的想法並不重要,你非要好奇的話……我的答案是我覺得這樣會讓事情變得更有趣。”
……
……
離開酒樓後,謝應憐坐上一輛馬車,直入皇城。
她在冰冷目光的注視中推開禦書房那扇門,站到皇後娘娘的身旁,然後說道:“事情都已經辦妥了。”
皇後娘娘沒有問她是怎麼辦成的,隨意說道:“你覺得魔主有幾成可能現身?”
謝應憐誠實說道:“這個不好判斷,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隻要他不死,你必死無疑。”
禦書房裡一片安靜。
站在門外的太監們的頭顱埋得更低了,但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肅殺氣息判斷,無疑是極憤怒的。
皇後娘娘絲毫不生氣,優哉遊哉地翻閱著奏折,說道:“這就是我讓挽衣離開的道理。”
謝應憐明白話裡的意思,好生感慨,讚歎說道:“像你這麼冷血冷漠冷到理所當然的人,在這個世界上著實不多了。”
接著她話鋒驟轉,神情自然問道:“我有什麼能做的嗎?”
皇後娘娘放下奏折,抬起頭望向笑意嫣然的少女,同樣讚美說道:“我喜歡你是真的很有道理的一件事。”
一封卷宗被送到謝應憐的手中,讓她得以拆開翻閱。
那是關於顧濯這個名字留在人世間可以搜尋到的所有經曆,而在卷宗的下半部分則是一個由宰相與皇後聯手製定的初步計劃。
“不管是查缺補漏,還是彆的什麼,你可以為這個計劃上貢獻出自己的智慧。”
皇後娘娘的語氣很是尋常,仿佛在說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