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今歌挑了挑眉,說道:“那你就應該沉默到底,連這句話也不該告訴我。”
顧濯心想事實的確如此,說道:“之所以告訴你,我為什麼沒辦法回答,大概是因為我十分感激你喝醉後問的問題如此正常。”
聽到這句話,裴今歌的眼神忽而明亮,在酒意的催發中生出一種無法抑製的強烈衝動。
顧濯看著她嚴肅說道:“不要說話。”
裴今歌不管不顧,聲音微沙問道:“如果我死了,你會傷心嗎?”
顧濯微微一怔,沒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個問題。
下一刻,裴今歌已經失笑出聲,似乎是覺得他的遲疑很是有趣。
她仰天而笑,卻還不忘用食指指著顧濯的鼻尖,笑聲裡並無嘲弄之意,都是暢快與縱情。
哪怕是顧濯也無法否認此時的她笑得極好看,極動人。
沒過多久,裴今歌不再笑了。
她十分認真地斂去笑意,神情嚴肅地看著顧濯,一言不發。
顧濯卻更有不自在的感覺。
石屋上一片安靜。
夕陽徹底入山,夜色籠罩天地。
簌簌聲響,仍然在開的花瓣隨風而至,飄落在裴今歌的衣裙上。
她站起身來,提起裙擺,讓落花如雨般離開,向顧濯行了一禮。
“今天和你聊天很高興,所以明天我還可以為你做飯。”
說完這句莫名其妙的話過後,裴今歌頭也不回,就此離開。
顧濯依舊坐在石屋上。
他仰起頭,凝望著夜空裡的那輪明月,下意識去想一個問題。
——如果我還能聽到你的聲音,此時的你又會和我說些什麼呢?
……
……
天地間存在著無數個問題與答案,人的一生絕大多數時候總是受困其中,不得而出。
顧濯如此。
白皇帝亦如此。
與餘笙在冬末告彆以後,他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孤寂與難過便也在所難免。
然而道心終將在這種痛苦中得以寧靜。
在這以後,白皇帝開始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不是殺死顧濯。
這當然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但卻不是他想做的事情。
與餘笙無關,更不是惺惺相惜之類的無聊理由,而是他有著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
那件事具體落在紙麵上,是以大秦最高規格去往白帝山的隊伍,是在太監首領親自監察下修築的嶄新陣法,是還在不遠後的將來的那場祭祀。
然而就在所有人包括皇後都以為他正在操心此事的時候,他其實已經離開神都。
天下地上,無人知曉。
就像觀主曾經說過的那樣,白皇帝在這數十年間不曾離開過一次神都,把自己坐成一尊聖像。
過去的他不願離開,是因為沒必要給予觀主這樣的人試探機會,不代表他做不到。
如今舊識死儘,新人未至,白皇帝自然擁有著人世間最大的自由。
離開神都後,他去了望京。
根據記載,自遷都後白皇帝再也沒有踏上過望京的土地,甚至沒有再看過這座舊都城。
這些都是真的。
故而當白皇帝與望京重逢時,很難沒有感慨。
夏日未至,春雨依舊綿延。
他戴著鬥笠,遞出提前準備好的路引,在守城士兵的詢問中,給出回家兩個字作為答案,步入這座舊都城。
望京與白皇帝記憶中幾乎沒有區彆。
——這座都城早已在多年以前便已死去,就連蒼老也都有心無力。
白皇帝走在街上,依循著舊日裡的記憶,去到長洲書院。
百年間的諸多變故,讓這座他記憶中的繁華學府變得無比落寞,門庭極冷。
他還記得,當年自己曾經在這座學府旁聽過好些天,以見不得光的方式。
走在瀟瀟暮雨中,與年輕稚嫩的麵孔擦肩而過,聽著那些關於夏祭即將到來的緊張討論聲,白皇帝去到那座小青山前。
雨水洗後,生長在小山上的竹葉更為養眼,是蒼翠欲滴。
白皇帝拾階而上,最終站在一幢二層木樓前。
這幢木樓沒有人居住,門窗都已經被貼上封條,甚至加以陣法禁製。
這是顧濯在長洲書院三年間的住處。
白皇帝站在門前,任由雨水不斷滴落,擾亂視線。
“你來到望京,不隻是為了通聖丹。”
他神情漠然說道:“還是因為我不可能把目光放在這裡。”
言語間,白皇帝推開那扇門,步入其中。
樓內的裝潢如舊,曾經有過的那些變化,都已經被複原。
白皇帝沒有在乎那些,徑直登上二樓,站在書架前。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書籍,看著書脊上的那些文字,識海中很自然地浮現出過去的畫麵。
一位少年坐在桌案前,借著昏黃的燈火,隨意翻閱著這百年間發生的事情。
在這個過程中,那年輕人有過輕笑出聲的時候,便也有過沉默不語的時刻,但更多還是平靜。
白皇帝靜靜看著。
在某些時刻,他以神通所追溯出來的過往畫麵莫名模糊不清,根本無法辨認。
於是他再次確定自己有來到這裡的必要。
是的,白皇帝來到望京為的不僅是久違地回家,更是想要親眼看看顧濯最初留在人世間的那些痕跡。
——在司主死去的翌日清晨,滄州城中發生的一切變故,都已悉數呈現在他的眼前。
那其中有太多值得思考的地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白皇帝才是離開這幢木樓。
夜雨未歇,他想著顧濯留下的傳聞,去到某座大殿前方。
在傳聞當中,長洲書院那位副院長的惡行,就是在這裡被顧濯以道法公之於眾。
人世間當然存在那樣的道法。
以顧濯的真實身份,即便未入洞真依舊可以施展出來,這不是一件值得困惑的事情。
然而當白皇帝站在殿前,試圖以大神通複現過去,結果卻是一無所得。
“都是自然事。”
隔著鬥笠,白皇帝看著雨中的道殿,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收回目光,低頭望向水窪裡的那個倒影,自言自語說道:“如果是意誌,未免太牽強,你們到底是如何建立起的聯係,而我又該如何斬斷這一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