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懂,但請具體些許,比如從不久前你說過的那些話開始。”
裴今歌隨意說著,不知從何處取出一壺酒,淺飲兩口,臉頰微微泛紅,很是好看。
顧濯本以為她會把那壺酒遞過來,然而卻什麼都沒能等到,唯有開口。
“之前和你說過,我對天問這個問題想到過兩種截然不同的解法,然後開始躊躇不前,因為我不知道哪種解法才是正確的。”
他凝視著夕陽照耀下的世界,說道:“那兩條路……我用最為粗淺直接的比喻形容就是,白天和黑夜之間的區彆。”
裴今歌微微眯著眼,緩緩飲著酒,聽著與風聲一並傳來的話,不怎麼認真地思考著。
酒水的烈度其實不尋常,在不用真元化解的情況下,縱使是她也無法承受太多。
這是她為何在此刻飲酒卻不把酒壺遞過去的原因。
無論天問究竟是在問什麼,都和她有著不可逾越的遙遠距離,令她在所難免地生出敬畏甚至仰慕之心。
就像很多年前她站在玄都邊緣抬頭望向天空,親眼見到無數空間裂縫的出現,璀璨天光為那些漆黑裂縫的邊緣鍍上一層神聖的壯麗光輝。
其時,道主就站在天光之中,飄飄然如若登仙飛升。
那是裴今歌此生所無法忘懷的畫麵。
她不願在百年後的今天,再次迎來相同的感受,此刻唯有以酒水帶來的微醺醉意,模糊其間的邊界。
顧濯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以平靜溫和的語氣,在晚風中把心中想法娓娓道來。
“白天是我和這方天地融為一體,徹底道化,為人間帶來無限光明和溫暖。”
“黑夜則是一條截然相反的道路,我將會盜走此刻的夕陽,明日的朝陽,讓人間陷入不見儘頭的永夜中,隻剩下冰冷和黑暗。”
裴今歌聽得不算專注。
於是她很隨意地放下那個酒壺,眨了眨眼,好生認真地看著顧濯。
片刻安靜後,她搖頭說道:“這當然不是你要走的路。”
顧濯笑著問道:“為什麼?”
“前者太無私,後者過分自私。”
裴今歌理所當然說道:“你做不出來這樣的事情。”
顧濯笑了笑,沒有說話。
裴今歌遲疑片刻後,把手中酒壺遞了過去,說道:“為什麼天問會讓你聯想到這兩種方向?”
顧濯接過酒壺,看著殘留在上麵的酒漬,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中散發著輕微光彩。
“玄都曾有一部古老道藏,名字恰好就是天問,講述的便是天地到底如何形成的過程,其中有事實,但更多的無疑是錯誤的推測。”
他溫聲說道:“最開始聽到天問二字的時候,我當然會往天地本質的方向去思考,再想到如今自己的情況,生出永晝永夜的想法,我覺得算是合乎情理。”
裴今歌說道:“畢竟所謂天問,歸根結底還是你在捫心自問。”
顧濯用鼻音嗯了聲,然後迎著身邊人殘留的酒漬,飲了一口。
在無法動用修行境界的現在,他和普通人其實沒有太大太多的區彆,便也無法像過去那般縱情暢飲。
他放下酒壺,感受著仿佛燒紅鐵線入喉的辛辣滋味,認真說道:“就像你說得那樣,我沒有辦法把事情做到那麼極端的程度,所以我才會止步不前。”
裴今歌想了想,說道:“這很像是一個自省的過程。”
顧濯說道:“自省隻不過是解開問題的第一步。”
裴今歌墨眉微蹙,忽然不說話了。
顧濯看著她,以為是發生了意外,問道:“出事了?”
裴今歌搖了搖頭,說道:“沒有。”
話雖如此,她緊蹙著的眉頭依舊沒有鬆開,眼眸裡流露著不加掩飾的凝重之色,令人百般不解。
此時夕陽即將入山,晚霞變得極為濃烈,白帝山上那片湖水看著就像是一鍋紅湯。
歸來的山鳥揮動著翅膀,口銜暮火,叫聲喧囂,讓人很有揮劍斬之繼而下鍋的念想。
裴今歌斂去思緒,偏過頭,望向正在注視著自己的顧濯。
兩人的距離不遠不近,沒有因為飲酒的緣故而縮短,維持著禮貌的界線。
就像他們的談話。
“你到底想到什麼了?”
“一個比較麻煩的問題。”
“嗯?”
“都快半年時間過去了,你才想到第一個問題的解法,我到底還要再給你做多久的飯啊?”
“……我記得我之前和你說,也許我們的夥食有所改善的時候,你表現得十分不屑。”
“那時候做飯很簡單,能吃就行,現在我們有了柴米油鹽醬醋以及各種各樣的肉,做飯就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以後我來做飯好了。”
“你……這句話是認真的嗎?”
“為何不能是認真的?”
“我可不敢讓長公主殿下的丈夫給我做飯吃。”
“好像有些道理,以後我們各吃各的?”
“原來我和你這般陌生?”
話說到這裡,自然也就無話可說。
顧濯沒有生氣,因為理解裴今歌的厭煩。
他很認真地思考片刻,還是想不到解決的辦法,轉而說道:“這已經偏離最初的話題很遠了。”
裴今歌沉默了會兒,說道:“抱歉。”
顧濯正色說道:“我接受你的歉意。”
然後他十分自然地換回話題,讓晚風中響起的聲音,不再與柴米油鹽扯上關係。
在即將到來的夜色中,他開始講述為什麼會生出現在的看法,其中邏輯何在,思緒從何而來。
……
……
“逆旅的意思是客棧,假設天地就是一家客棧,而我是這家客棧裡的重要客人,店家詢問我住在這裡的感受如何是一件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
“雖然聽上去亂七八糟的,但意外的有些道理。”
“我給予這個問題的那個答案,便是我對這方天地的看法。”
“既然它問了你,那你的答案自然就會影響到這家客棧接下來的經營方向。”
“你是不是覺得這個想法過分自戀?”
“是你,所以我不會有這種感覺。”
“謝謝你。”
“不客氣。”
“總而言之,我認為我所給出的這個答案將會來得極其重要,關乎到整個人間的未來。”
“那就有鄭重其事的必要。”
“然而短時間內我無法給出答案,因為那個答案必然是我與這方天地關係的總和。”
就在這時候,裴今歌忽然放下酒壺,睜大眼睛,直接問道:“當年你為什麼要做出詔道於天這種事……”
話還沒有說完,她便已以手掩唇,笑聲清脆。
“有些喝醉了,沒忍住問出了真心話,你當作沒聽見就好。”
顧濯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沉默後,他歎了口氣,搖頭說道:“這關乎到天道宗的最大秘密和根本傳承,我就算聽見了也隻能當作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