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以來的宗法製度,無論從道德上、信仰上,還是實際控製力上,都深深維護著地方對朝廷的這股離心力。
經濟上,朝廷需要大族、地主在地方上的統治,以維護朝廷統治。
但是,大族、地主一旦兼並土地嚴重,勾結士大夫階層、皇室宗族、皇帝親戚等權貴,做大做強,就會影響朝廷的統治。
所以從古至今,曆朝曆代都是朝廷和地方、君權和官僚中間階層的反複鬥爭。
要不是這次李春芳冒頭,變著法對抗聖意,朱厚熜都險些忘了地方上的真實情形了。
朱厚熜站到了精舍裡諸朝書架前,從大明朝往前,不斷翻看著以前的曆史,想從中尋找解決天下豪強的辦法。
北元、兩宋、五代十國、唐、隨、南北朝、兩晉、三國、東漢……西漢。
至漢朝開國,漢高祖劉邦就實行了遷徙楚國六大貴族豪強到自己的陵墓長陵,以此來打壓戰國時期長期形成的六國的各地方宗族勢力。
而漢初整體貧困,遷徙了秦末六國的地方豪強,地方上基本沒有大的豪強大地主了。
但到了文帝、景帝時代,采取與民休息的國策,以無為而治來治理國家,於是乎,經過文景之治,“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間,國家亡事,非遇水旱,都鄙廩庾儘滿,而府庫餘財。”
也就是說,漢初的高祖、呂後、文帝、景帝等主政皇帝或皇後、太後,又做好了個超級大蛋糕。
到漢武帝即位之初,大漢麵臨的最大問題,就是如何切分這塊大蛋糕了。
但實際上,這塊大蛋糕早已被新興的權貴集團切分了。
這便是漢武帝初年,國庫能調動財力仍十分有限的原因。
漢朝的權貴利益集團,聚斂了絕大部分的財富,霸占了朝廷大部分利益。
大漢權力,不在大漢皇帝一人手中,而在外戚、地方豪強、士大夫階層等龐大的權貴勢力手裡。
“遷茂陵令!”
漢武帝頗具雄才睿智的“軟性”改革方式,映入了朱厚熜的視線。
元朔二年,漢武帝頒布《遷茂陵令》。
凡是財富在三百萬錢以上的巨富豪門,一律遷徙到京城附近的茂陵。
漢代財富形式大多是土地、房宅,奉旨遷徙的大族、豪強隻得賤賣土地房宅之產。
但是,全國所有富戶都要遷徙,誰來買田呢?
於是,大漢朝廷就出麵將千萬畝良田低價收購,而後分給流離失所的無地農民,朝廷隻收取十分之一的稅收。
漢武帝還曾嘗試低息貸款的農業“反哺”模式:由朝廷向農戶提供借貸,三年後折成實銀,隻加一成利錢歸還朝廷。
這樣,赤貧百姓得以安居樂業,王朝政府糧食稅收激增,而豪門利益集團的巨額財產,則在遷徙茂陵的過程中被強行“均富”了。
現如今,土地,在“清丈田畝、均地於民”國策下已經進行了,所差的,就是房宅了。
朱厚熜眼中閃爍出精光,門戶豪強的廣廈,是時候,讓萬民儘開顏了。
最值得稱道的是,遷茂陵令對門戶豪強的財產剝奪並非流血屠殺,而是極具魅力的軟性遷徙政策。
漢武帝的這種做法很聰明,對遷徙茂陵的豪門巨富頗有獎勵,即朝廷支付給每戶遷徙者二十萬錢的高額“拆遷補償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人、地,都是王的,沒有強搶,還給錢,要是再不聽命,就屬於給臉不要臉了。
漢武帝的劍鋒利,我嘉靖的劍也未嘗不利!
“著旨。”
朱厚熜的聲音從精舍傳出,回蕩在大殿中,黃錦聞聲而跪。
“自今日始,凡國朝家中,有三萬兩紋銀及以上巨富豪門,一律遷徙到永陵,朝補紋銀兩千兩,若有隱匿之家,萬民皆可檢舉,查證無誤,抄沒之財,均半於舉者。”
茂陵,是漢武帝的陵寢所在。
永陵,是朱厚熜登基後就開始修建的萬年吉壤。
都在京城附近,方便朝廷、錦衣衛監視控製,關鍵的是,脫離了其固有的宗族家鄉,故而再也不能在地方發展壯大它的勢力。
和漢武帝一樣,這項國策,是長期執行的,隻要地方有新的地方豪強、特殊利益集團出現,就再遷移到新的天子陵墓居住,脫離可以它發展壯大的故鄉土壤。
如此一來,上至王公大族,下至奸商地主,統統不能再繼續發展壯大,重新地位下降。
而漢朝沒有將這項國策貫徹始終的原因,就是在漢宣帝、漢元帝時期,漢廷已再無力牢牢束縛地方豪強的兼並土地、勢力擴張。
即便漢元帝一度想恢複漢武帝時的“遷徙豪強至陵寢”的製度,卻執行五年毫無成效,遭到抵製。
最終在漢元帝永光四年十月,在士大夫的強烈抵製下,詔令從此不再遷徙豪強。
說到底,是漢武帝死了。
但今朝不同漢朝,朱厚熜有信心讓天下豪強永生永世翻不過身。
皇族之下,當世第一的家族是南充陳家,以陳家的表現不像是糊塗之家,“徙陵”後,陳家就在門戶豪強頭上鎮著。
而錦衣衛,就滲透在永陵的方方麵麵,確保不會有亂子產生。
“奴婢遵旨!”
黃錦領旨,從地上爬起,在禦案請過朱筆、宣紙,依萬歲爺口諭分毫不差書寫,在寫下“欽此”二字後,便放下朱筆,吹了吹紙上的墨,肅穆請過傳國玉璽,加蓋在旨上。
遷永陵令旨,成。
不經內閣商議,此為中旨,內閣、六科有駁旨之權,但這天下,已有很多年沒有內閣、六科敢駁聖旨了。
茲事體大,黃錦親去內閣傳旨,臨行前,通知了錦衣衛,將大殿裡的檀木箱都搬回北鎮撫司,小心放好,接下來這些圖冊記錄的家族,一個都不能少,都要遷徙到永陵,顯然,這全是錦衣衛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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