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象示異,星變非常。
京城內外,無不仰頭觀望。
……
李承恩站在後院涼亭中,僵著脖子,瞳孔中映出的紫微星時隱時現。
“娘親,這天象……”
寧安大長公主身上披著狐裘,坐在石凳上,抬頭目不轉睛,也不回應兒子。
李承恩見母親沒動靜,輕咳一聲。
寧安大長公主頭也不回:“你是怕天星示警,會給陛下帶來麻煩,還是擔憂局勢不穩,影響了咱們家的生意?”
涼亭中隻有母子二人。
李承恩也不遮掩,乾脆回道:“本就是一回事。”
“這兩年咱們背靠陛下的新政,做起海運生意後,好不容易才日漸寬裕。”
“一旦陛下受了挫,彆說承諾之後的外海藩國生意,恐怕手裡這點好處,都未必保得住。”
說著,李承恩忍不住抱怨一句:“海運,互市這種事多搞搞就好了,非要瞎度田作甚。”
寧安大長公主靜靜聽著。
今年四十一歲的她,風韻不再,卻養出一身雍容氣度。
她換了個坐姿,瞥了兒子一眼:“陛下召見你了麼?”
李承恩一怔,不明所以:“不曾。”
寧安大長公主輕輕搖了搖頭:“既然皇帝都不急,你急什麼。”
李承恩無奈,這可不是什麼好話。
若非他同樣成婚四年了還沒動靜,此刻必然就頂回去了。
正想著,便見到母親突然將腰間所係的半枚玉環摘下,遞給了自己。
李承恩下意識接在手中。
寧安大長公主表情寡淡:“這是陛下送給我與駙馬的,今日傳給你了。”
李承恩朝母親投去了疑惑的神色。
寧安大長公主此刻睹物思人,不由想起死了兩年的駙馬,語氣也帶著些微悵然:“當初抄家馮保,我與駙馬受了孫一正一些好處,截留了一二。”
“之後,陛下便將這半枚玉環送到了府上。”
這當然不是真的恩賜,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哪怕已經七年過去,她此刻回憶起來,仍覺得後怕。
李承恩那時候才十四,倒是從未聽家裡提起過此事。
或是心理作用,他此刻驟然聞之,隻覺得手中之物異常冰寒。
寧安大長公主繼續說道:“之後,駙馬當即入宮請罪。”
“陛下熱切非常,不僅無有追究之意,還邀駙馬一同用膳。”
“席間更是頻頻命人為駙馬添食加飯,但有推阻,便勸曰,事煩食少,豈能久乎?”
“直到駙馬大補足了,才被皇帝放歸。”
李承恩站在一旁默不吭聲。
因為他突然明白過來,他記憶中,某一日父親回府後趴在門檻上嘔吐不止,是何緣故了。
寧安大長公主緩緩站起身,歎息道:“我不懂朝局,但我見識過皇帝的狠辣。”
“如今他既然安居西苑,便輪不到你我為他憂心。”
……
“啊?我不用為君分憂麼?”
朱衡本在仰望彗星,聞言不由回過頭,納悶地盯著於慎行。
於慎行重重頷首。
他在中進士之前做了朱衡近十年的幕僚,自是明白應該如何掰開了解釋。
於慎行思索片刻:“老師雖是少年進士,卻從知縣一步步走出來的仕途,即便此後養出名望,也是‘舉能治劇’的實名。”
“之後即便得罪了不少人,也靠著治政山東、梳理黃河的功績,一舉進入了中樞。”
“老師的功績不在黨派,不在上恩,隻在實績。”
“可以說,隻要老師不摻和本職外的事,無論結果如何,仕途、身後名,都不會半點有影響。”
於慎行說罷,抬頭看了一眼夜空中的天象。
自家老師性格不好。
嘉靖十二年做縣令的時候,因為不願意騰出縣衙給汪家少爺辦婚禮,得罪了時任吏部尚書汪鋐。
嘉靖二十九年做福建按察司副使的時候,又懲處了率眾毆打秀才的李家衙內,得罪了時任吏部尚書李默。
夏言秉政他就拒絕夏言的推舉;嚴嵩上位他就給嚴嵩甩臉色;哪怕如今張居正輔國,互相也多有不愉快。
若非朱衡有些本事,能讓世宗皇帝見了其所修建的宮殿“瞪而悅之”,能讓有所不滿的高拱,在淹了老家後,也不得不承認“廷臣可使治水,無出衡右者”,恐怕仕途早就結束了。
是故,哪怕於慎行很是尊敬這位固執的東翁兼老師,也不得不承認,這種跛腳官吏,還是少摻和朝局為好。
孰料,朱衡聽罷,突然臉色一垮:“哪來的本職外的事?我身居九卿高位,為陛下分憂,不就是本職?”
見學生還要再說,朱衡直接大手一揮:“不許說,小撈仔挺好一君上,我不能沒了良心,你給我換個路數再想法子。”
於慎行暗道熟悉的感覺。
嘉靖年間便是如此,他們這些幕僚出謀劃策,麵紅耳赤想出上中下三法,最後東翁一概不聽,由著性子直接從根子上否決。
不過,於慎行並沒有被駁回的不快,反而心中鬆了一口氣,正色開口:“既如此……”
“張居正固當守製,新法必不可毀!”
他看向朱衡,認真道:“申時行威望不足,如今廷臣,唯老師與戶部王國光,可為陛下真太保!”
……
“師保師保,如今‘師’老的老,病的病,不就是應該‘保’出麵撐腰了麼?”
許孚遠拉上窗戶,將天星異象隔絕在外。
陳有年從桌案上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隨口道:“能保陛下生個兒子麼?”
兩人本是在衙署加班,正好見得星象,便順勢閒聊起朝局來。
許孚遠笑了笑:“諸法之自性空也。”
“陛下才十七歲,急什麼?世宗登基改製,不也大婚十二年後才有的嗣?”
陳有年搖了搖頭:“所以世宗之後就不改了。”
許孚遠埋怨地看了同窗一眼:“好生說話,免得隔牆有宋儒。”
當初宋儒的事,可是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陳有年嘬了口茶,不甚在意繼續說著:“如今天象示意,恐怕明日早朝,要再起波折,也不知你我當如何是好?”
如今連進士都卷入其中,他們這些吏部郎中,恐怕沒有置身事外的餘地。
許孚遠聳了聳肩:“奪情奪就是了,難得遇到有個人樣的皇帝,我反正是跟到底了。”
陳有年聞言皺眉,不悅道:“陛下自是聖君,但你我也要做個直臣,守製乃人倫大德,豈容兒戲!”
許孚遠忍不住嗤笑:“什麼三綱五常,我怎不見樵夫老農守製三年?”
陳有年一時被堵了話,麵色有些逐漸漲紅。
許孚遠在吏部申時行手下廝混了幾年,深諳搗糨糊之道。
他見同窗麵色不好看,立刻出言寬慰:“不過話又說回來……”
“七賢之一袁公前年汲取陛下的學說,所得的新理學之言,甚是有理——看事情理當是一分為二。”
“登之不喜張居正也好,認為三綱五常不可亂也罷,但新法總歸是上利國家,下利百姓的,不能混為一談,更不能一損俱損。”
“上月養恩寺不知得了誰的授意,暗中遊說兩宮太後,欲廢黜度田之事,直接被錦衣衛伐山破廟。”
“本月國子監遊行,請求懲處侵占田畝,蓄養奴仆的國丈李偉,皇帝拂了李太後的麵,直接準了。”
“各處都在拿人做刀,你我招子放亮點,萬萬不能落了他人算計。”
這話公道,陳有年聞言,總算舒緩了神色。
他認可地頷首道:“此為真理!”
“大節之所在,我自不會丟。”
許孚遠欣慰地點了點頭。
這個同窗雖然臭毛病不少,但至少說得進道理,比起沈思孝、艾穆之流的老頑固還是好多了。
他側過身子,又將窗戶推開一個縫隙,確認彗星離開之後,才將窗戶推開透氣。
“嗯?這都落鎖了,怎麼還有人往皇宮去?”
許孚遠有些驚訝,吏部衙門外的千步禦道,往裡走,除了皇宮也彆無去處了。
陳有年聽到同窗的聲音,也站到了窗邊,他眼神好使些,伸著脖子看了會。
而後才見怪不怪道:“好像是欽天監監正朱載堉,今夜掃把星犯紫薇,不遞奏疏入宮才是怪事了。”
落鎖之後雖然人不給進,但門縫裡遞紙條還是可以的。
許孚遠哦了一聲,欽天監啊,那不奇怪了。
隨後,他又嘖了一聲:“說來也怪,當初陛下登基之初,親自請這位鄭王世子入朝儘親親之誼,他都無動於衷。”
“也不知去年怎麼回事,突然就自己屁顛屁顛進京了。”
陳有年聞言,眼睛微微眯起,看著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最好彆是有什麼多餘的想法。”
許孚遠搖了搖頭:“他還不夠格。”
兩人又說了一陣話。
許孚遠伸了個懶腰:“申時行那廝將吏部事全丟給咱們這些微末屬官,也不知在哪裡逍遙,實在不當人子,走罷,剩下的事明天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