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便收拾起東西來。
兩人熄燈離衙,渾然沒注意那位欽天監監正,何時折返。
……
皇宮大門一般是酉時落鎖,寅時開啟。
但自從皇帝搬去西苑後,除了西苑嚴格禁行,紫禁城的前殿,管束往往不再以往那般嚴格,時有輔臣加班,晚些落鎖的情況。
甚至皇帝若是身體有恙,譬如染了風寒發熱之類,輔臣還會特旨留值內閣。
進出則經由每道大門處的側麵。
也就是朱載堉此刻,跟著魏朝進宮的小門。
不過,兩人並未往西苑去,而是直奔內閣。
朱載堉性子悶,魏朝為人謹慎,一路上兩人也甚少開口交流。
就這樣,一路到了內閣。
兩人走到還亮著燈的值房外,先後站定。
魏朝貼近房門,輕聲細語:“陛下,奴婢將監正帶來了。”
朱載堉低著頭,也不吭聲。
片刻之後。
屋內一道清朗聲音傳出:“進。”
魏朝聞言,將門推開作請。
朱載堉也沒有多餘的話,邁開腳步徑直走了進去。
十月初冬,屋內燒著炭火,開著窗戶,暖而不悶。
桌案上一堆案卷,文書,略微有些淩亂。
內閣的申時行正拿著筆伏案票擬。
見朱載堉進來,抬頭頷首示意,而後再度伏案,顯得很是忙碌。
朱載堉不知道這位群輔,或者說如今事實上的獨相在什麼。
不過他也並不關心。
朱載堉偏過頭,目光從申時行身上,挪到了旁側。
一道挺拔頎長的身影,正負手側立在窗前。
著海青道袍,腰透犀束帶,環佩玄履,發盤玉簪。
夜風吹過,吹動腰間長發,與衣袍下擺齊齊飄動。
驚鴻瞥過側臉,正所謂,窗前臨風倚翩翩,月照白麵美少年。
朱載堉收回目光,低下頭行禮:“陛下。”
那道身影終於不再仰望天穹,窺探星辰。
他緩緩轉過身來。
露出一張十七歲的臉龐,俊秀乾淨,燦然明亮。
朱翊鈞矮身扶起行禮的宗室,順勢抓住雙手,露齒一笑:“皇叔來了,朕心中便安了。”
朱載堉汗毛一豎,即便一年多了,他仍舊有些受不了這侄子的奇怪癖好。
他想掙脫皇帝的大手,卻發現紋絲不動。
無奈,隻好開門見山:“陛下,今夜彗星突見,欽天監已經擬妥了卜筮卦象。”
一邊說著,他連連示意自己要伸手從懷中拿文書。
朱翊鈞聞言,渾不在意:“小道爾,找皇叔來不是說這個。”
他看了一眼還未忙完的申時行,也沒法進入正題。
朱翊鈞隻好不顧這位皇叔有些紅溫的臉色,拉著手閒聊起來:“聽聞最近有朝臣去找皇叔麻煩?”
說來也得怪皇帝。
早育是皇帝的職業美德,自己有所欠缺,自然免不得引發職場紛爭。
這麻煩不僅應在他弟弟身上。
連這位進京搞科研的皇叔,路過時都得挨上一拳。
朱載堉聽到皇帝這話,不知道回想起什麼,臉色突然複現些許惱怒:“正有此事!朝臣簡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尤其這兩個月!”
“禮部諸大綬不顧官體,上門喝罵!說我挑在去年入京,有窺探神器之嫌,勸我早日迷途知返。”
若不是見京城中數學搞得如火如荼,就算求他來也不來!
誰知道還能被這樣揣度!
朱載堉越說越惱:“通政使倪光薦更是十足小人,托人遞了拜帖上門,我打開之後,發現竟是罵帖,說我涉足朝局紛爭,小心身死道消。”
“簡直豈有此理!”
“哦!那工部萬恭也是宛如土匪,昨日竟然指使他兒子潛入我府欲毆我,幸虧為人發現。”
朱翊鈞聽著皇叔惱羞不已地如數家珍,心中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他有心同仇敵愾替自家皇叔罵上兩句,但轉念一想,能做出這種舉動的,無不是忠臣,一時也罵不出口。
朱翊鈞思索半晌,最後還是支支吾吾含糊道:“是朕的疏忽,才讓皇叔為朝臣所誤傷。”
朱載堉眼神怪異地看了皇帝一眼。
朱翊鈞見狀,輕咳一聲,安撫道:“再過些時日就好了,皇叔擔待一下。”
朱載堉還能說什麼。
隻好拱手應是,口稱皇帝大德。
朱翊鈞不欲繼續糾纏,便一副正經模樣說起正事:“修訂曆法的事,皇叔進展如何了?”
欽天監官職世襲,本是祖宗成法,二百年下來,早就板結一塊了。
他如今能夠將監正一職交給朱載堉,已經殊為不易了。
若是想說服那幫老頑固,修訂曆法,就需要專業素養了。
朱載堉聞言,自信回道:“再等二年,我便能修完《律曆融通》與《聖壽萬年曆》。”
這下朱翊鈞倒是有點驚訝了:“這麼快?”
朱載堉沉吟稍許,解釋道:“西洋的譯本,以及劉學者的功果,對我都頗有幫助。”
朱翊鈞恍然。
心中也頗為欣慰。
他正要再說些什麼,餘光見到申時行那邊已經擱筆,正在甩動胳膊。
朱翊鈞當即中止了話題,直接拽著朱載堉走到申時行的桌案旁邊。
申時行連忙起身,將手邊的一份文書恭謹呈上。
朱翊鈞看了一眼這位任勞任怨的老黃牛,滿意地拍了拍小申的肩膀。
他從其手裡接過文書,轉而看向朱載堉:“這是今科考取欽天監的一百三十人名錄,吏部、都察院、內閣,都已經批過了,還要勞煩皇叔走個流程。”
選拔吏員的事,自開科設考以來,到如今都還在完善階段,流程也往往高配。
當然,怎麼都繞不開本部衙門。
朱載堉聞言,才知道皇帝半夜將自己叫入宮,竟然是這種小事,隻覺得雲裡霧裡。
他不通政務,沒心情細看。
在皇帝關切的目光中,朱載堉直接從申時行桌案來拿起筆,挽住衣袖,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後,又劃了一個圈。
朱翊鈞與申時行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露出笑意。
老黃牛小申將文書接了回來:“勞煩監正了。”
朱載堉莫名其妙。
但顯然皇帝跟輔臣都沒有解釋的意思。
朱翊鈞含笑攆人:“今日先這樣罷,明日還有的忙。”
申時行苦笑一聲,揉了揉有些酸痛地手腕,行禮道:“臣先告退了。”
朱載堉稀裡糊塗行了一禮,跟著申時行,一並被帶了出去。
兩人離去後,又過了好一會兒。
魏朝走了進來,站在皇帝身側。
朱翊鈞起身伸了個懶腰:“魏大伴,今日夜天星示警,朕要反躬自咎。”
“大伴明日一早,去告訴禮部,就說朕早朝前要先步祈南郊,讓五品及以上京官早做準備。”
魏朝有些驚訝,皇帝不是對這種天人感應的事,向來嗤之以鼻麼?
怎麼這次當回事了?
來不及多想,魏朝躬身應是:“奴婢記下了。”
朱翊鈞自然不會向內臣解釋什麼,隻隨口問著話:“今夜兩宮安排侍寢了麼?”
魏朝脫口而出:“回陛下的話,今夜是皇貴妃李娘娘。”
朱翊鈞有些無奈:“都說了兩個人睡容易著涼,母後怎麼不信呢?”
魏朝賠笑:“陛下能文能武,身體十分健康,又豈會輕易著涼?漫說是兩宮,便是奴婢也不信。”
朱翊鈞搖了搖頭:“走罷。”
說罷,他正要離開內閣,突然想起什麼。
又親自將兩側的燈籠罩子取下,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他拍了拍矮自己一頭的魏朝,煞有介事道:“最近天乾物燥,到處都容易失火,讓內廷都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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