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當中英趕著水牛走過學堂門口的矮牆,聽著裡麵傳來抑揚頓挫的念書聲,或者看到那些孩子在院子裡奔跑吵鬨,他都垂下鞭子。讓牛慢下腳步,坐在牛背上朝裡麵張望,心裡空落落的。父親老弱多病,靠租種唐尚兩家的土地為生,不僅供不起他上學堂,還得指著他打理田間活計屋子家務。田裡忙就下田,不忙,就跟著去山裡打獵。買不起豬肉牛肉,憑著打來得野兔野雞,一家三口也偶爾嘗到肉的滋味。大的野貨是要賣來換錢得舍不得吃,獵到好的皮子就送到唐家鋪子換些錢補貼家裡。買些日用雜貨必需品,偶爾買段頭繩或者幾顆麥片糖哄小妹開心。
當光宗在黑板上給胡先生畫烏龜的時候,中英正揚鞭扶犁翻著冬去春來依舊僵硬的土地;當芸兒和紅婉拋擲錦兜時,他正挑著兩桶大糞給新出的麥苗澆肥;然後是彎腰埋頭在金色的麥浪裡收割,紮起一捆捆麥杆堆成麥垛,再撿起一粒粒散落的麥穗,灑下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接續又是耕耘,播種,施肥,收割,一直到北風吹雪花飄。田裡的活計他了如指掌。就像他的朋友黑水牛一樣,他熟撚這塊土地的邊邊角角,春夏秋冬。
中英心死了,他知道他越不過那堵泥巴矮牆。他騎在牛背上,在嗚嗚呀呀的吵鬨聲裡總能聽到芸兒細嫩的聲音,就像在山林裡透過密密麻麻的的樹葉總能看到溪流的白色光亮。她和紅婉在說笑,回答胡先生的考問,或者和光宗在嗔怒。
他覺得女孩長成芸兒那樣才叫標致。臉像水洗過的鵝蛋,光滑白淨。眼睛大兒亮,像星星忽閃忽閃的。眉毛細長帶點彎,像春天迎風的柳葉兒。嘴巴老對著粉粉的鼻子淺淺的笑,露出月牙般一圈銀白的牙齒。想到芸兒,他的心裡有一種安安靜靜的甜蜜感覺。就像夏日午後,累倒在樹蔭下的他,品嘗風送過來雪白的槐樹花的氣息。
不過,青雲峰的那兩天和以前不同,無論白天黑夜,迷迷糊糊的芸兒伏在他的背上。她的呼吸微弱輕柔卻能透過脊背,像一個冬天的小火爐,閃射紅黃的火焰,把他的脊背烤的滾燙,直透胸膛。他的心兒劇烈的跳動。每一次跳動都向他的身體和雙腿輸送強健的血液讓他不知疲倦。這時候中英才醒悟他的心一直沒死,或許是在冬眠,一刹那就被春風喚醒。他不想從早到晚埋頭在麥子草科和水牛犁鏵的中間。他那麼的想走進那個土牆圍起的學堂,和芸兒一起聽胡先生教讀詩書。
一直到死,中英都驚詫於青雲峰林子裡的記憶是那麼清晰。那時候臉皮衰老,皺巴巴的象一團廢紙。腦子裡依舊記得他是如何將嘴附在芸兒的腿上,記得芸兒中毒的血液傳到他舌頭上,那腥中帶苦的新鮮味道。從此後,每當他路過學堂,他的心就跳起來敲打胸膛,仿佛一個調皮的小孩咚咚的擂門打窗,吵著鬨著非要奔將出去。
當那一天,尚老爺要給他三畝地,他一口回絕。他背芸兒逃跑是他自己心甘情願,是多麼純潔多麼美好的記憶。他絕不讓它受到玷汙,哪怕是他老爹巴望了一輩子的三畝地。尚老爺問他想要什麼的時候,他腦子動都沒動。是他的心,伸出一隻調皮的小手,穿過喉嚨抬起他的舌頭,撐開他的嘴巴,說:“我要上學堂。”
“傻小子,有三畝肥地,一輩子吃喝不愁,上學堂有什麼用?”尚夫人見老範頭急的火燒眉毛,出語規勸。
“不,我要上學堂!”中英斬釘截鐵。
第一天走進學堂的時候,妹妹牽著哥哥的手一直跟到學堂門口。芸兒和紅婉早準備好桌椅,連光宗也樂嗬嗬的,沒有叫他一次賊兒子。中英沒上過學堂,一個字也不認識和其他的孩子差的老遠。胡先生就單獨的教他。第一天,要他誦讀詩經開篇關雎的第一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你先把這個記住,記住字這麼寫這麼念。自己用筆試著寫。我要先教他們。”
課間休息時,胡先生又把中英單獨留著,教了他一整段的關雎,道:“範中英,你什麼都不會,他們都學幾年了,你要多花時間,勤奮刻苦,才能趕上來。”
“今天呐,不教多,就這一小段關雎,。詩經是萬詩之祖。你要好好誦讀。今天教的學我明天都要考問,你雖是新來,概莫能外,記住了?”
“再者,在我這上學,課下活潑調皮不打緊,然,警告你,課業第一要事。完不成課業是要領罰的!莫怪先生無情!”
中英恭謹站立,唯有不停的諾諾有聲。
次日早晨,先生坐在椅子上,手拿戒尺,孩子們輪流去誦書。有的熟練,先生就一直閉著眼睛,碰到磕巴的,先生就抬起一隻眼皮,微微張嘴提示一個字,再不行的就拖出第二個字。光宗背著雙手,站在先生前麵,昂首挺胸,倒背如流。先生一直爭著眼睛笑眯眯的,彷佛在欣賞一個極好的作品,等到背完了又即興考了幾個問題,光宗皆脫口而出。
“嗯嗯,聰明,勤奮,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先生如此喜歡光宗,就算知道他畫自己一個小烏龜也並不在意。
最後一個輪到中英,“關關咕咕”
“錯!”先生翻開眼皮瞪了一眼隨即閉上,“關關,關關。。。”
“關關雎鳩”胡先生提示。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在河之洲,洲。。。”
“窈”胡先生提示二,已略顯煩躁,
“妖怪,妖怪。。。”胡先生再不能忍受,骨瘦如柴的身體乍然聳立起來,螳螂一般,揚起戒尺啪的一聲,落在中英的腦袋瓜上。
“你才妖怪!回家溫書了末?”
“沒,沒有。”胡先生命中英伸平手心,“啪啪”的打下去。
“就四句,這麼簡單都不會!回家不溫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