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輕緩又隔得遠,她聽得不真切。
她落入水中完全沒什麼心理準備,扯下縛帶的時候,水花飛濺,視線被白霧所覆。
她韞色的袍服在水中浮動,隨波紋起伏,像一尾金魚。
許梔的視線剛往上移,看到池中人手腕垂著一條半纏著的繩,她就停住了。
被束縛在此,說明他武功不高。
張垣之前說要讓張良看看她的所作所為……
大梁與陳郢相距不遠。
她眼睛沒有敢再往上抬,飛快地垂下頭。
“這,我……我當真沒有想把張垣給弄到這兒來。”
她半天憋不出來一個字,被當成這種德行來讓昭蓉討好她,實在難以啟齒。
除了頭發,她肯定張良身上沒有一處不濕。
“……如果你不說話,那就證明你沒生氣。”
她好像明白暗香浮動月黃昏,煖浪因風起,是何種意境。
既是張良,那又有什麼好擔心?
原本荒唐,期許為真。
張良是茫茫星海之中的一縷亮光,是她知足懵懂的夢。
許梔感激恰是晚上,又霧氣深重。
殊不知燭火之下,她的慌亂被人一覽無餘。
水裡飄著的那條深色縛帶終於浮到了她手邊兒,她一把給撈了起來,背過身,用很快的速度把它重新係在腦後。
看不見,不可視。
她便底氣十足,反倒能夠掌握主動,更敢去胡作非為。
她腳底踩著鋪在地的光滑鵝卵石,水波浮動,她極力保持平穩站定,然後朝他的方向邁出步子。
有隨夜風而來的清冷月光,逐步灑落消融在脈脈一池溫水之中,日月星辰可真正看清看透她的心。
張良不動也好,隻要他不後轍,那便是極好。
她願意奔他而去,在這一晚忘儘全部的阻礙與隔閡。
她昂首,要去拉住他,
周身的水浪突然變多,許多水珠跳起來拍打在她身上。
白色水汽慢慢從她身前消散。
這顯然是對方後退的反應,張良對她來楚國的事情該還是生氣的。
在水中走路實在不艱難,許梔就著阻力又走了兩步,冷月的清光擦肩而過,她耳璫的寶石熠熠生輝。
“我視你如明月,不敢怠慢輕視,至此之中,我對你唯真心。”
穹灰之夜,萬霞塵灰,一月瓊輝。
明月。這不是他。
在古霞口,他見過她落水的樣子,與此刻,好像並無差彆,卻又截然不同。
她玉顏酡紅,青絲散如藻,水妖般惑人。
直到一個‘張’字剛從她嘴裡吐出。
這一刻,李賢才感到了無休止的絕望。
蒙恬與王賁都錯了。
縱然他做出溫柔的言行舉止,撿了張良的進退有致去學,也終究是學不會謙遜溫和。
杯中酒已儘,他手中盞摔落水池,徒留月影婆娑。
李賢此刻束手就擒也沒有任何作用。
入喉烈酒苦澀無端,已知痛苦卻還要作飲。
她脖頸一緊,低沉的聲音驟然從耳邊響起。
“你看清楚我是誰?”
緊接著,眼上的覆蓋物被人扯下。
她頓時僵住。
不是張良,而是李賢!
時間凝固十來秒。
這十來秒,隻有水流潺潺。
她完全感覺不到溫泉水是溫暖舒適的,隻有無窮無儘的慌亂。
許梔連退兩步又兩步,直到她後腰抵在池子邊上,咯得她生疼。
他站在不遠處,平靜地看著她,一雙深如寒潭的眼睛沒有任何偏移。
醴泉宮仿若不是為嬴荷華而布置,反而是為他所設。
李賢先她一步開口。
“公主這是何意?”
他朝她展了個不懷好意的笑容,抬起左手,修長的指節繞了三匝右手的束帶。
許梔沒地方再退,經由方才那一驚嚇,她推過去的水浪擊打太大。
她是要好好與他講正經事,但此情此景,這種境況,隻有前所未有的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