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才摸了摸耀祖腦袋,四歲小兒騎著心愛的竹馬兀自歡笑。
他舉目眺望池塘對岸,初夏的澤禾亦有花紅柳綠,片刻之後,逐漸朦朧,並非眼眶的淚意,竟是一場細雨洋洋灑灑。
耀祖早就被奶娘抱走,黃秀才身後就是一處草亭,卻隻身愣愣立在細雨中。
不期然頭頂多了一麵寬大的油紙傘,這樣的高度,不是家裡人的。
黃秀才偏過頭,望見了含笑的學生,擎著傘與他並肩而立。
簡允璋已經比他高出許多。
世間最諷刺之畫麵莫過如此:右邊蒼老、落魄、瘦弱、矮小,拮據、醜陋;左邊年少、得誌、強勁、高大、富有、俊美。
黃秀才勉強笑了笑,“怎麼提前回來了?”
距離授衣假還有些時日。
簡珣溫聲回:“今年伯祖父要親自指點我學問,早些回京師也挺好。”
安國公親自指點,黃秀才咽下一腔淒涼與憧羨,“好,非常好。初次見你,我便知這絕非池中之物,能有兩年師生之緣,乃我生平最大的造化。”
“老師何須妄自菲薄,”簡珣不疾不徐的聲音似有力量,悄然按下了黃秀才滿腔翻湧的積鬱,“我觀近年兩次鄉試已經大不同以往。”
重心明顯偏移《中庸》、《大學》。
黃秀才眼底有微弱火花亮了亮,又無奈一笑,“我是個蠢人,悟性低。”
“倒也無需太高的悟性,曉得上麵意思,言上麵心之所向,又有何難呢……”
很多事情其實不難,難的是如何跳出迷局,以局外人的視角俯瞰局內人。
黃秀才僅是一個有五兩才華的普通人,自然看不破。
卻看懂了簡珣的意思。
胸腔立時砰砰狂跳而起,他緊張地問:“允璋……你要什麼?”
“兩千兩白銀。”簡珣輕描淡寫。
“我便是把全家老小都賣了也湊不出。”黃秀才自嘲道。
兩千兩,是真有心無力。
“我的意思是——我給老師兩千兩白銀。”簡珣微笑。
黃秀才的瞳孔驟縮,下垂的嘴角不自覺地抽搐。
細雨停,烈日浮空,很快烤乾了地上泥水,挽救今年收成。
黃秀才仿佛被什麼法力凝固住了。
簡允璋要他家的老二——黃時雨。
任誰也料不到這番心思何時起的。
胸口針紮似的難受。
男人玩彆人家妻女尚可,自己的送去做玩物,不啻口吞黃連。
無奈允璋給的實在太多,乃黃秀才從前想都不敢想的。
其實隻給其中一樣,他都會毫不猶豫答應。
從灰心失意瞬間變成即將擁有一切,黃秀才眼眶火熱,卻不知為何心臟揪疼,自慚不已。
大約是當他一息也不敢耽擱的應下時,簡允璋嘴角的笑意吧。
那笑意不止寒,還裹著絲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他就這麼把女兒賣了。
黃秀才顫抖地問:“什麼時候,今晚嗎?”
簡珣心中微冷,“她還小,明年鄉試結束我再要人。”
他真不至於為逞一時獸欲迫使才及笄的梅娘服用避子湯,以後也沒打算讓她喝。
簡珣道:“梅娘性子倔強,能順其自然馴服再好不過,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相信老師一定比我更周全。”
“我明白。”
黃秀才感覺骨子裡刮起涼風,雙手不由自主揣起來,“她自小沒被好生教養過,若有失禮之處,你打也好罵也罷,我隻求你念在我們師生一場的份上,千萬彆發賣她,也不能讓任何人再賣了她。”
貴妾再貴也是妾,簡珣未來的妻子在有理有據的情況下,完全可以請示長輩處理梅娘,但貴妾的孩子雖為庶子卻享有嫡子的部分權宜,譬如繼承一定的家產,甚至爵位。
簡允璋麵無表情道:“她這一生被賣一次足矣,我不會再讓她被賣第二次。”
說罷,將油紙傘拋至腳下,拂袖負手而去。
黃秀才痛苦地掩麵而泣。
一點父女之情,怎敵那功名利祿,半生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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