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棠曾是個漂亮姑娘,四年前,當她還叫作“李阿蠻”的時候。她曾有紅撲撲的臉蛋,又圓又翹的嘴唇;她常常咧起嘴笑,將黑晶晶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她身量瘦小,兩條腿細得像柴火棍,上躥下跳卻好像初生的雛鳥,總有不知從何而來、總也使不完的力氣。她穿著一身即使洗了也很快會滾臟的粗布衣裳,鬢邊總有兩縷亂發;她卻永遠歡天喜地、永遠興致高昂。
可如今“四無丫頭”穿了一身繡著暗紋的新衣,一絲不苟梳好了雙丫髻,卻依舊要被同行的笑一聲“沒有長相”:
“興奮到一晚沒睡?這樣無精打采。”趁周氏母女還哭作一團,林懷敏那貼身婢子悄悄退到她身側來,“還是昨夜大姑娘也抱著牌位哭了一宿?我聽說少爺可給你們三福堂又送了位貼身伺候的,你不用再守夜睡地板,要乾的活也少了許多,怎麼還不如以往精神。”
“我哪裡敢……”木棠咬住嘴唇忍住一個哈欠,接下來的話卻不好再說。難道她要老實交代自己誤會少爺好意,疑心生暗鬼隻當那新人是來頂替自己入宮的麼?“我伺候慣了,不習慣閒著。而且要入宮,事情也多……”
“前晚上我可看見你就睡在廊下。”妙吟麵上冷冷乜她一眼,嘴角卻忍不住要偷笑,“可真是個沒福氣的。少爺專門找了人幫忙讓你歇歇,你倒好,自己要找苦頭吃。還不如以往,最起碼還就睡床下麵,屋子裡頭不用吹冷風。誒,你怕不是生怕大姑娘哪天晚上偷偷起來,撇下你進宮去吧。”
木棠輕輕一顫,不自覺往衣服裡又縮縮。
“嘖嘖,我瞧你又瘦了。這幾天廚房可是變著花兒給三福堂送各樣好吃的,你連蹭一口的福氣都沒有?你這衣裳,還是好幾天前那套,少爺對你們這麼好,沒說再送你身新的?”
“少爺已經很好,我怎麼、我也當不起……”
她怯怯地說,又憋住一個哈欠,眼角卻不自主已有淚花閃爍。不是悲傷,她隻是實在太困,等待林懷敏起身、等待宮車啟程的這麼些功夫都差點睡著。心想事成並非從來都是件好事,她得了林懷章默許,卻聲怕進宮不過鏡花水月幻夢一場,日夜提心吊膽反倒疲累不堪。這怪不得她。她隻是困在黑夜太久,已經不肯輕易相信黎明。
可正月廿八終究已經到來。
許久之前,大概是剛剛來到京城的時候,木棠曾夢見過那座皇家宮苑。高高的宮牆上接三十三重天;火紅的宮燈一盞連一盞,將半個天幕映成星星海;琉璃瓦流光溢彩那麼一閃,就好像南極仙鶴掠過晨曦,密鋪羽翅沾染了氤氳仙氣;監門衛重甲高戟,和年畫裡的鬱壘神荼活脫脫一個模樣。可是真正進宮的那日卻好像平平無奇,甚至後來再說起,她對此的記憶已模糊到十不存一:
她不記得三更的街巷有多麼寂靜,不記得前往宮城的道路有多麼漫長;她不曾在乎敬德門的牌匾是什麼顏色,不曾在乎身畔的監門衛是如何威不可犯;她沒有看清前來接引的姑姑是何種麵貌,更不曾聽清前來領路的小宮女兒說了些什麼。她甚至忘記了宣旨那日司禮太監曾叮囑過:入宮後貴人們有十日的彆居考核,陪嫁侍女有數日集中訓導。所以等再抬起頭,她甚至不曾覺得此間與林府有何不同:
昭和堂明訓所院落不大,牆角還栽著棵尚未複蘇的梨樹,粗看起來簡直與三福堂彆無二致;三五一群環發螺髻的年輕姑娘,也似林府盛宴時前來做客的各家閨秀;而其中被拱衛當中、正回過頭來的那位,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更是像極了二姑娘林懷敏:
“你!且慢!勞駕!欸——麻煩!”雙唇一抿,她用軟綿綿嬌滴滴的嗓子朝木棠叫嚷,“我問你,我們已在此等了有半時辰有餘,你們那胡姑姑到底還來不來,幾時能來?若她有事耽擱了,我們還要在此吹著風乾等到晚上去……”
木棠尚沒來得及回話,身側卻有風動。是為她領路小宮女兒,後退幾步落荒而逃。黃鸝鳥略一怔,先扯起遠山黛眉,再眯起冷勝冬日雪霜的眸子,口中卻依舊要唱著婉轉如春日黃鸝的腔調、不急不徐:
“嘖嘖,宮裡人好大架子!不過問她一句話!居然敢這般愛答不理!”她一麵軟聲向旁訴苦,一麵漫不經心抬起手上環佩,叮叮鐺鐺間拂過耳垂兩粒珠玉,將鬢角碎發彆在耳後,又重新拿出來揉搓成一縷,“怎麼說我們陪嫁進宮,未來是要做姑姑的,她竟、膽敢這般無禮!”
黃鸝鳥嘰嘰喳喳,從頭到尾控訴的都是那領路宮女。可木棠熬了通宵未眠,一時糊塗、竟當麵前那“林懷敏”是在數落自己個兒。腿腳酸軟,她就差要叩頭跪下,申辯求援高呼奴婢不敢!奴婢不是有意!奴婢隻是怕、怕……
“怕露陷而已。”
所幸、在她鬨出大笑話之前,有人已替她開了口。那人輕輕飄飄,似笑非笑,隨口將全然不同的道理笑話般講來:
“那丫頭哪兒是什麼正兒八經的宮女。你問她呀,本就問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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