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王一病不起的消息很快傳遍朝野,賓客盈門簡直要將榮王府門檻踏爛。其實任誰都知道,戚晉至多是胃上有些小病,哪裡用得著如此勞師動眾的排場。可眼下皇帝不知所蹤、生死難料,與楊黨不共戴天的這波小吏為求自保,也隻能跑來他這儲君門前示個好。榮王當然不曾露麵,但就是由孺人陪著在善誠殿小坐寒暄,那一個個的卻都好像都已心滿意足。可前院這般喧嚷熱鬨,後院東北角的朝聞院卻冷清得恍若深秋。午間荊風送藥進門的時候,見他正頹坐在桌前,雙目無神地發著呆;身側扔了一地廢紙,寫滿了“望深則易怨,地親則易弭”雲雲;麵前那幅畫墨跡未乾,右側山水寫意,左側大片的地方隻突兀地畫了一間馬廄,空了幾縷月光,馬廄裡寥寥幾筆單單勾了一隻蟾蜍。荊風見了,不免暗自歎聲氣。若換做平常,他定將那人找來府上,容殿下好好歇息幾日,但如今非常時刻,哪有許多閒暇。他遞了藥盞上前,輕聲稟道:“林懷章隨父親前來探病,稱有良藥,可醫殿下頑疾。殿下是見、不見?”
荊風說罷又重複一遍,特意加重了“林懷章”三字,這才將戚晉從鬱鬱中喚回神來。
“嗯,嗯……鐘諮議和裘鑒人呢?”
“殿下臥病宜守,他們今晨會過段孺人,已回去了。”
“沒說什麼?”
“隻送了些厚禮。”
戚晉冷哼一聲,將桌上畫作隨手折了推去一旁。“事態不明,生怕惹上一身腥這跑得比誰都快。到底年紀大了受不得折騰。林懷章今年隻十六是吧?”他說著眼神往地上一瞟,荊風立時會意,當即要出去喚人來灑掃清理,“隻將這些燒了,桌上的……且先收起來吧。”
林懷章進門時,這間小屋已然恢複了一如既往的窗明幾淨。陽光灑過窗欞,落在榮王麵上卻是陰晴不定。但他省得規矩,從頭至尾俱不抬首,就端住作揖姿勢直言父親被同僚絆住了腳,隻遣自己先行前來問安,請殿下勿要怪罪。
“少拿這番腔調。”戚晉懶聲道,“有話直說,本王沒那麼多功夫陪你虛耗。”
早先他便看出林懷章那份投名狀乃是兩人所寫——被抹去的龍飛鳳舞直抒胸臆、愁腸百結,覆在其上的宮體詩字體方正卻豔俗不堪。再細細追查下去,果然查出此人雖放蕩形骸於外,但胸懷錦繡才學不凡。戚晉煩透了身旁那群耄耋老者保守迂腐的廢話,早就想找位鋒銳機敏的年輕誌士打開天窗說亮話,省了那些虛與委蛇。林懷章看出他心煩意亂,略一思索,也不再兜圈子,單刀直入道:
“草民冒犯。殿下稱病避禍隻可為緩兵之計。如此但求安穩,空待陛下回朝,必坐失良機。”
“依你之見?”
“殿下顧念君臣之義手足之情殫精竭慮、夙興夜寐,以至憂思成疾,此等大義如今卻僅朝堂諸人知曉,民間竟全無知悉。草民鬥膽,請殿下即刻啟程,親往山野拜尋陛下行蹤。如此興師動眾,一來消弭百姓對殿下的誤會,二者若陛下當真有個閃失,殿下光明磊落,理應承襲大統,再不容旁人置喙。”
戚晉聽罷,卻不似他想象的那般豁然開朗,沉吟半晌方才對仇嘯招呼道:“去衛國公府遞個帖。秦將軍為陛下操勞多日,不能本王這一去就搶了他的風頭。”
“殿下莫急。”林懷章忙道,“秦將軍隻沿路知會一聲便可。還有位重要人物,一定儘早請來。”
“講。”
“右奉宸衛備身,曹沆。”
“護衛柳仲德巡察黔中道那個曹沆?”戚晉一改倦容,眼神從陰翳瞬間變得銳利。他略微探身,饒有興致地看著麵前的小子,“你有什麼計較?”
“寶華寺刺客背後關竅,可以籍此一探究竟。”
林懷章禮數周全,亦不媚不諂,行得從容、站得端莊。戚晉暗自讚了一番,又暗自思忖,若前後都是他一人謀劃,那當真是位經緯之才;若全賴林斂周全,虎父無犬子,也可堪一用。於是等不及午膳,戚晉問京兆府調來二十名府兵便帶林懷章一同出京迎接聖駕。這些府兵一是為掩人耳目,以免指名道姓單命曹沆隨行令人生疑;二是為造些聲勢,畢竟京郊有秦家軍在,哪裡有真用這僅僅二十人動刀動槍的時候。
戚晉本想乘馬,但為了帶病救駕的名號隻得悶在馬車裡,慢慢晃過去。秦秉方走了半程便耐不住性子勒馬迂回,借口路途勞頓請他暫先休息片刻,自己領了人偷偷跑去報信兒。戚晉冷眼看著,不曾拆穿。果然沒多久就等到他策馬趕回來道喜,言說皇上洪福齊天,就在不遠山上牛家莊暫住呢。這山間鬱鬱蔥蔥,山風甚至有些涼爽,林蔭裡疏疏拉拉有一星沒一星漏著些許陽光。林間不聞鳥鳴,隻有眾人兵刀甲胄的碰撞聲、與枝葉的摩挲聲,無端顯得空蕩悠長。戚晉越走越急,最後甚至變成小跑,卻依舊足足半炷香功夫才終於鑽出密林——
那是個很小的院落,院籬上孤零零栓了隻正悶頭啃草的山羊,角落裡蹲著個老頭兒,一邊往後縮,一邊神色不安地看看來人、又瞅瞅那隻羊。唯一的一間堂屋老舊破敗,拿黃泥堵了好幾處豁口。柴門上零星布有蟲眼,木色早被磨得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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