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蠻已經很久不曾聞著柴火的味道,不曾染著灶灰塵土、蜷縮在土坯麥秸的小屋裡睡上一個安穩的好覺。這兒的炕床和家裡一樣,依舊比她兩條腿略高些,上炕時要背身蹦一下,下炕時要轉身溜下去。被子是陳舊的,挨在下巴邊上是一口口的黴氣;內裡鬆散的蘆花勉強應付得了初秋,再過些時日大抵就該燒起炕,火力總會在夜半達到巔峰,從前的阿蠻會踹掉薄被,偶爾因此染上風寒;如今的枕頭卻比從前家裡的精致許多,是小老虎的樣式,個頭不大,分給小之多半麵,自己這頭就隻能壓著個邊兒。木棠側身挨著枕頭沿,抱起一個被子角,聽見院外寂靜無聲,睜眼則是一片漆黑。
她所以當然睡了個好覺、不長,卻很是難得——她在夢裡見著母親。好像還是背井離鄉的那日,這回娘不讓她走,害怕山高路遠,一去無期。她笑嗬嗬地、倒說起昨夜的功績:第一時間拔出匕首來的是自己;幫腔附和提及趙老二,勸趙老大放了樸刀的也是自己;甚至於其後三言兩語以做了噩夢對付了守門郎盤問,讓大家免於露宿荒郊野外的也是自己。她配得上張公子的委托,值得讓人放心。
她而後轉身,卻對著小之、笑得慈祥而驕傲、還兼有幾分疼惜。死裡逃生,昨夜已是第四次,怎麼說她都該向小之一樣,學著不再害怕。她或許已經做到了,醒來時枕邊是乾的,長夜未半,她亦不覺得驚慌、不曾顫抖。胸膛裡頭有股說不明的滋味,衝得她想要咧嘴而笑。她把半麵被子全數給小之蓋好,抱膝琢磨了一會兒,而後猶猶豫豫站起來跨步、險些踩著熟睡的文雀、一點點探身溜下炕去。
趙老大放了樸刀並非是突然洗心革麵,而是他本就心懷不忍、猶豫未定;守門郎不曾相信她隨口編造的謊話,他們該趁夜色離開。不過在那之前,她總得先去探探情況。
有人在門外等她。
“你不該這麼早醒來。”
初秋的寒意這麼一凜,她短暫的夢醒了,眼前卻模模糊糊,看不怎麼真切。正是更夜裡,院門上隻孤零零吊了一顆燈籠,顏色陳舊積了經年油灰透不出什麼光彩。她一呼一吸,都好像聽著遠山的回聲。她馬上就想起昨夜用作招待的那一碗甜醅,胸中的快活勁兒瞬間就要餿壞——可她有什麼好大驚小怪,自己仍舊好端端站在這兒,無病無痛的,不是麼?
“並非什麼迷藥,不過有點酒勁。你們實在需要好好睡一覺。”對麵依舊平平淡淡的,好像也不打算追問她為何能一切如常,還醒得這樣早,“我長兄已去知會左衛,所以你不用想著去哪裡,安心坐等便好。”
她往回看,東麵屋子是黑的。說要抱劍護衛的盧公子和趙老大好像也不見了蹤影。蔣家大哥怕是昨夜便已經離開,此時此刻,左衛想必已近在咫尺。於是胸腔裡那口氣終於使湧上來了,渾濁沉重說不明白,卻僅使她落了一滴淚,那卻是歡愉的眼淚,慶賀終於不用再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精疲力竭後的墮落總會令人覺著甜蜜,就像曾經在清淑院一樣;她很快將覺著惶恐而羞愧,也是曾經在朝聞院的模樣。
可在那之前,蔣良在說:
“不必怕。
“昨夜我聽你們議及國舅。我知道他已經死了痛快,但楊家樹大根深,依舊還是不好對付。我不管你們到底是哪家的女兒,不管你家老爺因何事招惹楊家報複。你隻要知道,左衛是秦將軍一手帶出來,絕對能護你們安全。”
盧公子跟著文雀喊主子,木棠隻叫小之,趙老大一言不發,昨兒一夜、甚至於彼時百福鎮門前,竟沒有一人真正喊過“楊姑娘”。幾本過所上都道小之姓荊,蔣良不至於全信,卻也無意再尋根究底,一門心思就這樣簡單篤定了他們是北上逃難的官眷:“回去睡罷。左衛來了,我自會叫你。
木棠幾乎當真要走了。
她更險些要說出些胡話來,比如哀求:
“……我們回京、主子自然沒事,我們做奴婢的卻唯有死路一條!”
守門郎與大理寺那些獄卒門子有些相像,必然早就見慣了各式各樣的眼淚、聽煩了各種腔調的訴苦;她若跪身祈求,接下來隻怕就唯有吃閉門羹的份。
再比如說利誘:
“你幫我們逃跑,我們有錢!”
清淑院裡她曾學到過錢權的妙用,或許還能現編位子虛烏有的姨老爺出來抬價:“我家老爺受難,姨姥爺還在外做官!說好要去祝壽……不能回京去、你幫我們離開,姨姥爺能調您去做大官!”
再或者威逼:
“你不是左衛,怎麼知道沒有奸人在其中,這一旦出了問題,姨姥爺必定不會放過你!”
當然不能這麼講,威逼利誘也得有些資本才行,否則不但緣木求魚、甚至將是火上澆油。她在監義院惹禍上身的瞬息便已想明著道理,後來某次閒話之餘,更是得到過彆人的指點和肯定:
“威逼,得逼人無路可逃;利誘,得誘人夢寐以求。更重要的,你道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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