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單人通行的小門,去了門檻,門楣上剩下些昔年桃符殘跡,不染灰塵,卻難免蟲蛀雨洗。西門靠角落仔仔細細堆了些柴火,乾草、麥秸稈、枯枝一樣樣捆了碼好,斧子放倒在一旁,顯然已許久未用。上無片瓦,黃昏這麼些時候,飄揚小雪隨落隨化,已淺淺沾濕了一層。西南角廚房裡才封了煙、起了火,鍋灶台麵乾淨到有些無趣,抬頭不見灶王爺,挨牆根也隻擺了一隻碗、一雙筷。一旁的水桶空了大半,看著倒還清澈,嘗來卻略鹹乃至發苦,不知是何處汲的井水。從廚房裡出來,左手畔小屋落了鎖,倒是單獨懸了副匾額,寫作:“青陵台”。結構浩然大氣,運筆卻頻頻顫抖,收筆更失之潦草,左右又無聯句相稱,和京中趙家故宅裡舊年書房相去可謂甚遠;何況一旁庭院中,時而還走著幾隻雞。日光已全然收了,不知今夜應節候的雪還當下到何時、何樣地界,該趕了雞回籠,再往東牆下豬圈裡添一把草料。南麵菜畦裡小麥苗也該趁機封凍水覆乾土才是。
此時此刻,木棠就坐在九原郡內唯一一塊尚還活著的菜地旁,她卻什麼都沒有做。
是夜,落雪,她什麼都看不清。不知小之是何時去了廚房要做一封正經供奉的神仙飯,不知童昌琳如何捉雞捉得左支右絀不得其法,不知曹文雀是如何忽然就安然無恙回到身邊。她在這裡席地而坐,眼睛哭得有些累,鼻子連喉嚨一起堵上,聚精會神地、卻長久望著麵前的靈堂。那是上屋正房,趙家的身後事早就在書房裡齊備著,周遭鄰裡幫忙,很快就鋪設整齊。內裡點了兩隻蜜蠟,還是昔年離開長安時的舊物,光亮小、不穩固,隔了一扇門,更顯模糊。上屋窗扇上的影子,落在木棠眼中乾脆就失去了人形。可她知道戚晉如今在那裡,獨自一人,將要守過整個夜晚。所以她依舊坐在這裡。
雪,繼續下。
十月末,陰山的寒風向南,一路掠過了夏州的戈壁,飛躍了延州的丘陵,驚動起鄜州的候鳥,又凍結了坊州的河流,它自京師的曠野上呼嘯而落,一路吹進興明宮、天子明堂。豐州刺史狀報上寥寥數語:已赦犯官、前任禦史大夫趙茂十月廿三私宅病故。滿殿朝臣來不及錯愕或唏噓,內侍監常福吟誦不停:
十月廿三夜,中路行軍代總管、榮王戚晉親自掛帥,率右衛五府右威衛三府合萬三千人進攻西受降城。
皇帝到此時才微微抬手,示意暫停。
今日萬壽節隻剩不到一天,新帝離十八歲仍有一日,即位至今也才不過一年有餘。左手旁心腹捧著的,或是他親政第一樁豐功偉績,或許是遺臭萬年的第一件罪證。十八歲的戚亙喉頭微動,他不敢繼續聽。
堂下臣子垂手侍立,看不清他麵上悲喜,聽不見他心下畏懼。正元殿外,各國使節離得更遠;長安城外,各州各道,還有萬萬數一無所知的百姓。他可以怯懦一瞬,隻此一瞬。
不,得比一瞬稍長些。領兵上陣的,畢竟是他的親哥哥。他唯一的親哥哥,他曾落敗給秦家兄弟的親哥哥,如今在豐州要麵對殺死了秦家家主的宿敵。他幾乎克製不住地口中泛酸、眉心肉跳。輕輕捏住了衣擺,比一瞬稍長的一瞬也過去了。常福領會過眼神,接著向下誦讀,這片刻的間隙,在任何一雙耳朵聽來,都可以忽略不計。
狀報上接著寫:大喜,榮王殿下大破敵軍,梟主將果那正首級,光複西受降城。
大殿上下冷了片刻,山呼隨即次第響起。明日萬壽,這豈非是最隆重、最恰切不過的賀禮?皇帝依舊端坐,神色之中如一,也隻有鄰近如常福、心腹如常福,才能夠、也膽敢看清——
禦桌下,戚亙的雙手微微顫抖,握了又鬆;龍椅上,皇帝卻淡淡展露了笑意。
京都人精、馬快,就這一天傳言都要翻幾番。從奪堅城到掠王帳,從果那正到火拔支畢,大燕轉瞬國滅,悍敵全族伏誅——如此胡言亂語大有甚囂塵上之意,又恰逢萬壽佳節,幾乎整個長安都快狀若瘋魔!那前線戰地,卻偏偏吹著相反的風向:
據說西受降城百姓淒慘異常,救護照顧要平攤到九原每戶人家頭上來——這是其一;
守城燕軍的財寶被右衛據為己有,且不會再有右威衛當家時派給鄉親的甜頭——這是其二;
懸首城門的那敵將果那正乃是火拔支畢親親侄子,後者引天一怒正快馬加鞭要襲殺右衛、破關屠城——這是最重要的、其三。
如非李通早有遠見,封鎖東西城門、戒嚴大街小巷、甚至挨家挨戶上了封條不許出入,此刻豐州九原、隻怕要逃成一座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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