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的雨斷斷續續下著,不太慷慨,也不太吵鬨。床帳兩麵挽起,屋內卻始終是暗沉沉的。李木棠醒了兩三次,最後一次約莫著過了卯時,依舊是伸手不見五指。左腿多少還有些酸脹沉重,昨晚延州的郎中便在藥方裡加了助眠的遠誌和柏子仁;戚晉回來前,還有一整碗熱乎乎的鮮羊奶送到床前:潺潺雨聲,一夢天明,該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兒。
可她就是不願。
身畔戚晉依舊熟睡著,她看不清他的麵龐,但能聽到那沉沉的呼吸,夜裡就像海浪一樣,在漫天細雨裡浮沉。養病這幾月,晉郎要麼伏在床頭渾渾噩噩簡單對付到天亮;要麼拉一簾屏風,就守在不近不遠的地方;偶爾遇上文雀姐姐趕人,也去彆屋休息。算來在她枕畔入睡的日子實則屈指可數:定情那晚是一次;和談議定從朔方回來又是一次;大年初一三更天裡有一次;小之出嫁後的深夜再有一次;魏鐵伏法後有一次;再就是昨晚,袁家宅院裡她死皮賴臉討要了一次。每每他卻冠戴整齊、裡三層外三層包得嚴實,心倦身疲倒頭就睡,實在了無意趣。露華殿裡她伺候過良寶林侍寢;昭和堂也聽過姑姑教導規矩;林府上總傳著少爺風流韻事;小五哥還給她“親身示範”過,什麼是“汙了名節”:小姑娘就是因為什麼都知道,才更覺得委屈。可現如今,他赤裸的胸膛就緊貼著她的裡衣——單薄如紙那一層布料什麼都阻絕不了,熱氣就從肚臍眼竄上嗓子眼,讓她越睡越想,越想越癢。他不是榮王、不是黜陟使、不是有很多規矩嗎?不過淋了點雨,竟然……這樣唐突!如此失禮!文雀姐姐要是看到,一準得嚇得尖叫!甚至她自己,都已經在不知覺地顫抖和戰栗。
不過呢,可是……
她、她好喜歡這樣的唐突失禮。
從前在王府上,互相多說了一句話,多摸了一下手,多回看了一眼,就要臉紅心跳、意亂情迷——她懷念那所有一切:心驚肉跳的膽怯、欲求不滿的貪婪,難以遏製的放縱,和孤注一擲的魯莽……所有這一切。她想要猝不及防的“意外”,和無傷大雅的逾矩;她就要趁人之危,就要胡作非為!
她才不是昨兒官道上,那隻濕透羽毛、找不到家的小雞。
車廂摔在後頭,雨水淋著了傷口。說是無礙,方才模糊的夢裡,卻儘是大雪的豐安。曾經模糊忘卻的記憶又卷起毛邊,血雨腥風好似又呼嘯在耳畔。縣衙,長街,城門,每夢見一星片段,她那身子就驟然一緊,跟著就睜開眼睛;她向下蜷縮、又躲藏,不知不覺間抱人的就和被抱的掉個個,換成她來依在晉郎胸前。察覺到這一點時她便徹底醒了,挨著他的右耳和前額登時就血紅——
而後連鼻頭也要泛酸了。
枕邊人是夢見了什麼?抑或心有所感?一手環了她拍拍後背,一手還要去找她的臉蛋:“……彆哭。”聲音好小,卻咬得清楚。李木棠簡直像是隻嚇死的兔子,登時連大氣都不敢出。雨聲暫歇,簷角悠悠滴著水。寒夜,是過去了麼?
她緩緩抬眸,眼睫好像刮過什麼;她指尖顫抖,好像也碰著了什麼。
她有一雙雀目。她什麼都看不見。
露華殿裡她為良寶林放下帳幔,帳幔之後的一切昭和堂的姑姑說與她無關;林家少爺眠花宿柳的故事隻是道聽途說,小五哥的威脅也隻講了半截。阿蠻不明白兄長為何而獲罪;木棠不知道雲香院有什麼值得流連忘返;李姑姑不在乎紅紗籠如何燈影綽綽。此時此刻的李木棠就咬疼了自己舌尖。
葉子綠了,花兒來不及開。不知深淺的賊心不死,躍躍欲試的又臨陣悔戰。勾了又伸的手看看縮回來,她的耳朵裡已經落了一片海。燭火不亮,二月的暖風醺醺然。她變成隻蝴蝶跳出花蜜的陷阱,依靠床頭又發了很久的呆。地上還扔著戚晉裡外三層的衣袍,她赤腳踩上去,來不及站起,那頭門縫裡便有人賊兮兮要向內查探。昨日睡得倉促,她尚且穿了裡衣,不至於太失禮;自家兄長,更用不著避諱。荊風卻是等她再三勾了手,才肯躡足走近些。
李木棠還伸手,要去摸摸他的頭發。
“昨晚隻一點小雨。不礙事。”
二哥的聲音很輕,她回身掖掖被角,想要伸手去再靠一靠,卻無所適從片刻,繼而更加局促,連聲音也低不可聞:“讓他睡覺。”就這麼四個字,即是她今日奉行聖旨;哪怕她昨兒是躲在又一輛馬車裡進得刺史府來,連親事們都不太敢搭話,診脈時更連郎中都不敢看。
讓晉郎好好休息,她責無旁貸。
院外雞鳴,天色鬱鬱依舊是罩了層紗;白晝已至,裡裡外外都要忙碌起來了:先一輪是庶仆——走個禮節,請傳早膳。李木棠穿著裡衣藏在屋裡,搖搖頭就當回絕。而後洪刺史親自求見,正堂外是直挺挺站了位著金簪、披銀裘、又抱手爐的小姑娘,不假辭色隻讓親事典軍送客;其後通判兵曹的親王府屬馮應閒來廂房答話,李姑娘關起門來又提心吊膽問了一句又一句,甚至險些從繡墩上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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