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成鈞擱下長弓,手指被弓弦勒得發紅,十指浸在冷水裡許久,才慢慢吐出口氣。
可祖母的勸告仍猶在耳畔。
幼年時,他一直被關在蘭亭院,八歲才得以準許去學堂上課,自此寒暑風雪,從未缺席過。
他自有滿腔抱負,不願被束縛在這隱形牢籠裡。
他不想成親。
可,要如何才能讓老夫人打消主意?
隔了半晌,蕭成鈞站起身來,披上外氅出了門。
“少爺這是要出門?”小廝忙跟上他。
蕭成鈞抿唇,淡淡道:“備車,去順安坊章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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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露,光線斜落入寬敞的車內。
沈明語安靜坐著,銀線滾邊的衣擺垂落在地,泛起細碎的閃爍,纖薄身影如渡上一層月輝。
隻是,那張清雋小臉凝霜凍雪般,將所有情緒都凍住了。
今日隻是進宮見太子,她並不擔心會見到太多人。但夢中沒有諸多陪讀情景,也不知太子是否好相處,隻能且走一步看一步。
行了小半個時辰,到了西華門前下了馬車。
巍峨殿宇連綿不絕,行在朱紅宮牆之間,隻能望見極長的一線青天。
沈明語踏進春日碎影中,耳側儘是宮人晨掃的細微動靜,偶爾有幾個宮女快步路過時,皆垂首微微朝她行禮。
沈明語並非初次進宮,可每次站在長長丹陛前,仍感到輕微的心悸。
夢裡,她便是在那台階之下,長跪了許久。
她壓下所有情緒,隨內宦快步行至文華殿。
沈明語正要路過,忽聽見裡麵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
“前幾日慈安宮的事,你們可曾知道?”
“聽聞平陽郡主進宮請太後娘娘說媒,想與靖南王府結親,被太後一頓訓斥,出來時麵色極差。”
沈明語腳步倏地一頓。
這事她怎的一無所知?
也難怪大太太情急之下出此下策,若她娶了郡主之女,表姑娘再無可能嫁入沈家,做妾也不行。
京中誰人不知平陽郡主脾性?那是位眼裡揉不得半點沙子,且極護短的主兒。
平陽郡主出身潁川袁氏,並非皇室血脈,當年滿門忠烈隻留她孤女一人,因此得封郡主,一直養在太後膝下。她先前下嫁一位小吏,後來夫君去世,她又攜子嫁入了林家。
沈明語腦中一個激靈。
平陽郡主現在的夫婿,正是蕭成鈞將來的恩師林方廷,七皇子黨深惡痛絕的言官之首。
夢中,蘭姨娘死後,蕭成鈞拜入林方廷門下,與魏國公府徹底分道揚鑣,獨自搬出去住了,老夫人去世後,他與蕭家更是再無來往。
後來他初入仕途時,既無好友相助,亦無親人倚靠,在官場處處碰壁。
直至他的恩師林方廷舉薦他去了吏部,而後在吏部處理案子時,與晉王舊部搭上了人脈,方才得了機會,結交晉王。
沈明語先前一直想不通。
夢裡的自己為何會和蘭姨娘同時被捉走?
現在她突然明白了。
細算起來,七皇子黨舊年犯下惡行時,正好與蘭姨娘去世那年對得上。彼時蕭成鈞定是手裡握著關鍵證據,七皇子黨想拿到罪證,於是拿他親娘的性命,逼他就範。
她才是那個意外被一並抓住的人。
沈明語猶自思忖著,不由得放慢了腳步,連帶著多聽了幾句閒言碎語。
便聽得前頭一個身形敦厚的人氣道:“靖南王府不過是近來才得了聖寵,怎配得上郡主的掌上明珠?聽聞那小世子生得弱不禁風,整日裡病歪歪的,隻不過有張好皮囊,何德何能般配得上林姑娘?”
“郡主願意結親已是抬舉他,那沈世子竟然這般有眼不識珠……不知袁蠻子聽了要氣成什麼樣。”
後麵的話聽不太真切,傳來嘻嘻哈哈的笑聲,“……他蠻橫慣了,覺得誰都配不上他妹妹,上個月江家三公子不慎撞倒了林姑娘,他當場把人腿都打骨折了。”
幾人嘀咕著,末了還要添上一句陰陽怪氣,“不過是仗著他有個好母親,若離了郡主,擱大街上誰理會他,真當人不敢還手呢!”
“就是,單憑他自個兒,哪來的本事坐在文華殿,他那腦袋瓜子,能讀得懂四書五經麼……太傅上回讓他抄書都抄不明白,還悄悄叫林姑娘替他抄寫,叫人笑掉大牙。”
沈明語不愛聽閒話,見裡麵幾人所言儘是胡說八道,更覺鄙夷,步子複又快了起來。
她正要走過文華殿,忽而腦袋被一個薄薄的東西一砸。
前麵嘰嘰喳喳的聲音倏地消失了。
沈明語本能地抬手摸了下腦袋,低頭一看,地上竟落了本字帖。
“敢背地裡說你小爺,找打?”
惡狠狠的一聲質問,唬了她一跳。
沈明語循著聲望去,便見幾步開外站著個英姿颯爽的少年。
一身大紅織金雲錦袍,腰間緊係著玄色衣帶,烏發高束金冠,璀璨朝陽被他踩在腳下,映得他周身明晃晃地刺眼。
沈明語下意識眯起眼睛,隻瞧那人通身華貴的氣度,立刻便知道了,他就是平陽郡主的長子,袁為善。
剛才那字帖,就是他扔過來的。
袁為善擰著劍眉,俊秀的麵龐上現出凶戾神色,“你就是沈老頭的孫子?”
沈明語聽他出言不遜,心有不快,卻也不想惹事,索性直接掉轉了身子,徑直朝殿內走去。
下一刻,他伸出手用力推搡了下沈明語的肩膀,“小矮子,彆擋路!”
這力道著實不輕,沈明語往後踉蹌了下,一腳踩在字帖上,蹙眉挪了兩步。
袁為善話音才落,又有兩人從拐角處急匆匆追過來,指著沈明語嗆道:“袁小爺,這小子竟敢不理人,怕是要好好教訓一頓才學乖。”
紅衣少年透澈的大眼微微一眯,直勾勾地盯著她,臉上毫不掩飾地嘲諷,“你長成這樣,是不是姑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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