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如墜冰窟。
她不願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她不明白——她寧願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不久前還在哄她彆怕、寬慰她不必擔憂的小姐,現在,卻在用這樣輕飄的、期待的……甚至引誘的語氣,問著姑爺楚王是怎麼看她。
今日宴請楚王極其不順。她知道。連姑爺都氣得拿她做幌子和小姐發火。那在這種時候——在楚王仍身在康國公府、尚未離去的此時,用這樣的聲調語句,問出這般問題,小姐心裡,在想什麼?
“我怎麼看不出來?他那眼神——我又……我又沒瞎!”宋檀顯然深為惱怒。
“是!沒瞎!誰說你瞎了?”霍玥更不高興,“我問什麼,你答了就是了,又朝我喊什麼?你到底是氣青雀呢,還是氣我?”
“我!”宋檀噎了噎,“我……哎!我——”
“隻為青雀多被楚王看了一眼,你就急得這樣。”霍玥聲音慢了些,蘊著幾分真實的怒氣,“你這麼愛她,早說呀!還巴巴拖到這會兒才收房。你早告訴我,難道我還舍不得一個丫頭麼!”
“玥兒……”伴著些腳步聲,宋檀似在快步走動,“玥兒!”
“我對你的心,你還不知嗎?還用這話來激我?”他急切地說,“我和你這麼多年的情分,從小兒便不提了,單說這五年,不是到不得已,家裡外頭這些人,誰我多看過一眼?就是那丫頭,也是你指了給我,我才收她,怎麼著,我也全聽你安排,是不是?”
“玥兒!”
他急急的剖白:“何況,我也不是那等膠柱鼓瑟、拈酸吃醋的人。我若真為楚王多看了誰一眼生氣,還會請你同我一起招待他麼?我更該怕他看你!陛下那麼寵他,便是他奪了……人,也隻會說他終於養好了、有精神了!我不過怕那丫頭犯了什麼忌諱,再給家裡招禍罷了!這才是我的心!”
不知是不是被宋檀哄好了,霍玥“嗤”地一笑:“你倒會說胡話!”
“我雖不算什麼貴重人物,不是公府的小姐,到底我們家老夫人也是太後娘娘的親妹妹,我從小兒也沒少入宮見人,我見他,本就沒忌諱。”她笑道,“連你姑祖母是誰都忘了,還說自己沒急呢!”
“哎!”宋檀長歎一聲,賠笑道,“你疑心我,我心裡就和在油鍋裡煎一樣,哪還管得了那許多。”
“好了,彆為這點小事就‘油鍋煎了’。”霍玥道,“還是趕快想想,那一位……怎麼辦吧。”
重提楚王,兩人有不短的靜默。
“一年了,才請上他一次,不能就這麼算了!”宋檀道,“這一年,人人知道咱們和楚王有深仇大恨,又說咱們家的人膽大如鬥,連楚王府的皇孫都敢戕害,怕不是瘋了!你都不知我這一年受了人家多少眼色,誰知道他們背地裡還都怎麼議論咱們!這一年,連三省六部的同僚,都漸和我遠了!”
“我也是這麼想啊。”霍玥歎道,“楚王就仗著陛下疼他,裝瘋作傻的。他這樣一日,世人就忘不了那事一日。被閒人議論幾句還是小事,就怕陛下又想起來這好兒子受的委屈,又覺得咱們不好,再牽連了你,又怎麼辦?二郎,除了你,這府上還能指望誰呢?”
青雀右耳緊貼窗欞,雙手捂唇,不敢呼吸。
守門的紫薇和玉鶯分明知道她在廊下,卻誰也沒有出聲回稟。
她們都聽著霍玥說:“現下至少人還在家裡,總要再想個法子試一試。從前的不管用,他在這裡半日,有沒有什麼稍微喜歡的?哪怕不是喜歡,稍有些不一樣的也行。”
她們也都聽見了宋檀猶豫:“他連這的茶都不喝,飯也沒吃……若非說有什麼,就隻有——”
“青雀?”霍玥的聲音小了下去。
後麵的一些隱約的,“隻能拿她試一試”,“隻怕你舍不得”,“縱有風險,一個人頭怕也夠了”,“值得冒這個險……其餘也無法了,總也不會更差”之類的話,青雀沒有細聽。
上一世的她,聽到此處,已然神飛魄散,怕得六神無主,更不願信小姐真會把她送人。她不顧一切衝進了屋子,跪在小姐腳下,哭著說她哪兒也不去,死也隻死在小姐身邊,求小姐彆丟了她。
那時,她根本沒去看宋檀的神色,隻顧抓住小姐,好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而小姐任她哭著、求著。
直到她哭得渾身癱軟,沒了一絲力氣,才聽到小姐輕聲說了句:“你想什麼呢。”
“說著玩罷了,你怎麼還當真了。”這麼說著,小姐的聲音裡卻沒有半點笑意。
現在想想,上一世,她最終沒有被送給楚王,或許並不是因為霍玥憐憫了她,或對她生出了不舍。隻是因為,一個寧死不願再次獻出自己身體和生命的女人,一個哭成一灘爛泥、容貌也失去價值的女人,縱然強行綁到楚王身邊,也不會對康國公府有任何益處而已。
青雀悄然退後,離開了這處是非,平靜得好像從沒來過這裡。
她不必再強衝進去。很快,商議好的“是非”,會主動來找她。
她沒有等太久,至多隻等了一刻鐘。
霍玥是自己來的。
她一推門,眼裡就閃著淚光,眼圈兒也在燈下看得出可憐的紅。
青雀自然要焦急地關懷她,連聲問,“怎麼了,誰惹娘子不高興了?”
“並不是誰惹了我,”霍玥含糊說,“是有一件事,著實為難……”
青雀自然也要接著她的話問:“是家裡又出什麼大事了?”她向外望了望:“怎麼隻有娘子一個人來,衛嬤嬤呢?連玉鶯紫薇也——”
“是我不叫她們跟著的。”
霍玥回身掩上門,並沒鎖緊,便緊緊攥住青雀的手,引她一起坐到床邊,半吞半吐說:“從小兒就是咱們最好,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願叫你為難。實是真沒了辦法……”
說著,她一雙杏眼裡又滑下兩行淚,在青雀雪灰的裙擺上洇開。
青雀望著淚的主人。
她這種吞吞吐吐,先隻說自己走投無路,哭著求她幫她的樣子,真和要她做妾時一模一樣。
“小姐。”她垂下眼簾,“我知道,家裡正屬多事之秋,小姐諸般為難,並非我全然體會得了。”
是啊,她當然體會不了。她做了二十年奴婢,她母親、父親、妹妹,世世代代都是奴婢,怎麼能體會得到霍玥和她長輩親人一有難處,便能找奴婢填坑、墊命的快活?
就像她本來以為,她這麼多年的忠誠、做妾後的退讓,“小姐”都是懂得的,是知道她彆無二心的。可霍玥還是在這樣早的時刻就隱隱以她為敵,提防她、限製她——想除去她。
她做忠仆,把自己做成了一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