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陸的喪事,是在鐵匠鋪辦的,說是留的遺囑,要落葉歸根。
如今的馬家,最高也隻是七品知縣,也沒那麼多講究。
何況有江林在,無人敢小覷鐵匠鋪。
雖說前些年,馬陸因為馬鐵匠的事情風評不佳,但無論看在江林的麵子上,還是其它原因,街坊鄰居們還是自發的前來祭拜。
玉兒自然也來了,如今的她,老態龍鐘,已經需要拄著拐杖。
滿頭白發,臉上儘是皺紋,走起路來微微彎著腰。
“奶奶好。”那個名叫馬凝煙的小丫頭跑過來,先對玉兒行禮,然後又看向江林,問道“洪爺爺,我爹說想拿銀子出來,把這裡修繕一下,行嗎?”
“不用。”江林搖頭。
鐵匠鋪數十年都未曾變過,馬鐵匠都沒修繕過,江林更不會讓人動。
馬凝煙哦了聲,回話去了。
玉兒問道“這是馬陸的孫女?倒是個美人胚子,看起來也很聰明。”
“嗯。”江林隨意回了聲。
玉兒早已習慣他的話少,也不在意,隻望著馬陸的靈堂,歎息道“連他都走了,往日的老街坊裡,怕是隻剩我一個了。”
江林沒有吭聲,玉兒也沒再說話。
這一次回來,玉兒的話少了很多。
或許是馬陸的死,讓她意識到自己也時日無多。
誰能麵對生死,而不心生恐懼呢。
直到許久後,玉兒才道“我想提前給自己修一座墳。”
江林轉頭看她,玉兒也轉頭看來,眯著眼睛笑“起碼知道自己埋進去是什麼樣,就不會太怕了。”
雖然她已年邁,可在江林眼裡,仍如當年那十六七的少女一般。
玉兒輕聲說著,自己想要修多大的墳,有多深,什麼樣的。
裡裡外外,仔仔細細講了一遍。
直到連墳頭擺什麼花都挑好了,玉兒忽然問道“辰哥,你能教我長生嗎?”
江林再度轉頭,這才看到,玉兒不知何時已經滿臉淚痕。
她並不是真的怕死,隻是想到有一天,再也見不到這個人,再也喊不出辰哥,她心裡就難受的很。
她好想長生啊,能這樣一直陪著他,哪怕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
可江林隻能搖頭“我不會。”
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他始終未變,但這是不是長生,他也不知道,更彆說教彆人了。
這一日後,玉兒果真留了下來,開始修建自己的墳墓。
也正是從這一日開始,江林看到,玉兒身上的氣息,也開始黯淡了。
她每日和人一起去勘測丈量,回來後都會坐在鐵匠鋪前,和江林絮絮叨叨說著今天的事情。
江林從未打斷過她,無論在做什麼,都會安安靜靜的聽著。
馬陸的喪事過後,馬家的人便回去了。
倒是玉兒生意上的手下,經常往這跑。
玉兒沒有子嗣,她收養了三個孩子,兩男一女。
都很聰明,時至如今也已經長大成人,每日奔波,為她打理生意。
這三個孩子每次來到鐵匠鋪,都對江林很是恭敬,因為知道這位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年紀,實際上卻已經至少七八十歲的男人有多厲害。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玉兒修建的墳墓越來越像樣了。
她很刻意的減緩了進度,好似這樣做,就能多活一些日子。
唯有江林知道,她時日無多,那氣息黯淡到忽隱忽現,不知何時就會消散。
如此,馬陸去世一年後,墳墓也隻修了大半。
江林實在拗不過,被玉兒喊來了墳墓前提提意見。
看著眼前占地頗大,修有蟲魚鳥獸,很是壯觀的墓園,江林的意見無從說起。
他對這些不了解,而玉兒似乎也隻是找了個理由,出來一塊走走。
“看,這就是主墓室。”玉兒指著前麵巨大的墓穴入口,道“等我死了,就從這裡抬進去,放置在墓室中間。”
“我買了很多魚油,應該足夠燒很久的。”
江林忽然悶聲道“墓穴封閉後沒有空氣,火就滅了。”
玉兒一怔“這樣的嗎?差點忘了,你是鐵匠,對生火最是擅長,那真是可惜了。”
拄著拐杖的玉兒,已經走了許久,累的有些直不起腰,乾脆坐在墓穴旁,也不管泥土弄臟了自己的衣裙。
她輕輕錘著自己的腿,環視著周圍的一切,道“但看起來還不錯,對吧?”
江林點點頭,嗯了一聲。
的確很不錯,馬陸的墳就沒這麼好看,畢竟玉兒的生意,已經做的很大,據說是天底下最大的布莊。
玉兒輕聲笑起來,道“其實現在想想,長生也不好。總是看著彆人死,自己卻活好好的,到最後一個人也不認識了,端是無趣。”
江林沒有說話,是否有趣,每個人定義不同。
而他自己,對有趣無趣也不是很在意。
馬鐵匠他們在的時候,便是每日打鐵。
他們不在了,仍是如此。
“聽講馬陸走的時候,說再也不想讀書了?”玉兒問道。
江林低頭看著腳尖的黃土,嗯了聲“他還說,想師父和師娘了。”
“也好,總算懂點事了。”玉兒再次輕笑,道“可惜我們再如何念想,也終究回不去曾經。不然的話,我怕真要披上紅色嫁衣來找你,而不是送個破荷包。”
“辰哥。”
“嗯?”
“天怎麼黑了?”
江林轉過頭去,見玉兒的雙目已然無神,茫然的望著四周。
她身上的氣息愈發黯淡,已經幾乎不可見。
江林身子微微一顫,他伸出手去,抓住了玉兒的手掌。
明明已經經曆過許多人的逝去,但這一次,他終究還是沒能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