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塞薩爾是個怎樣的孩子?是愚蠢?還是勇敢?”
麵對阿馬裡克一世看似漫不經心的詢問,希拉克略卻不由得一陣惡寒,他知道之前的……盛景,引起了國王的懷疑。
“我知道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是你安排的,但後來……你提醒過他嗎,還是他甘心情願去做的?”阿馬裡克一世不等希拉克略的回答,繼續問道。
希拉克略緊蹙眉頭,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國王。是的,為了渲染氣氛,佐證塞薩爾的苦行確實獲得了天主的回報,他安排了一個女人,這種事情很常見,但凡活著的人,又或是死了的人要在自己的名號上加上一個“聖”字,自然會有教士不斷地創造出各式各樣的奇跡來,像是聖像流血,落淚,又或是瘸子重新站立起來,瞎子重見光明——當然,確實有得到眷顧的教士可以治愈殘疾,但大多數都是假的,偽造的。
但這之後的聲勢浩大,完全出乎了希拉克略的意料。
就如同朗基努斯所驚訝的是,與我們所以為的不同,在這個時代,身份尊貴的人甚至不認為自己與平民或是更下賤的奴隸是同樣的生物,教士,甚至如卑微者會這樣的教派的苦修士,都不會輕易拋擲自己的善意,或是為了錢財,或是為了信仰,他們吝嗇得比他們厭惡的以撒人更甚。
也許會有人以為,塞薩爾隻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他不知道自己掌握著多少無形的財富,但那些窮苦的,殘疾的,病痛纏身的人,同樣也會令人恐懼,他們的頭發如同厚氈,皮膚猶如薄紙,魚肉般泛紅的瘡口裡流著乳黃色與白色的膿液,瘢皮好似刨花飛翹,每一次摩擦都會讓它們雪花般地落下,覆蓋在這些上麵的與其說是織物倒不如說是灰塵與泥垢的混合體,他們發臭,一如死魚,他們如野獸般的咆哮,嗚咽,渾濁的眼睛裡幾乎沒有一點光——這樣的人超過一百個,最勇武的騎士也會退避。
隻要你看到他們,就知道這些人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了的,他們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不珍惜彆人的,誰敢對他們伸出援手?不,他們隻會將幫助他們的人也一道拉扯到地獄裡去!
至少在那天之前希拉克略是這麼認為的。
他應當覺得可笑,但他笑不出來,他以為一個孩子的天真會遭到世俗殘酷的摧毀,但沒有,那些聽說了一個年幼的聖人願意給任何人祝福的人——那些窮苦到買不起贖罪券也跨不過教堂門檻的流民,他們蜂擁而至,卻沒有因為急切與焦躁傷害到彆人。
據跟去的騎士說,最初的時候還有點擁擠,當他們意識到每個人都能得到他們想要的時候,那麼多人,可能有幾百人,一千人,就突然安靜下來了,等塞薩爾完成了最後一天的工作,人數即便已經達到了一個可怕的數量(騎士已經數不出來了),秩序依然井然,甚至出現了指導和協調隊伍的人,所以當塞薩爾將身上的飾品衣袍捐贈出去的時候,立刻就找到了可以為此負責的人。
“你說,現在的亞拉薩路,有多少人在唱誦他的名字?”阿馬裡克一世若有所思地說道:“而我的孩子,國王之子,王子鮑德溫,人們又會如何形容他?一個……受了侍從恩惠的……可憐蟲?”
這下子,希拉克略已經不是惡寒,而是毛骨悚然了。
塞薩爾終究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他並不知道,自己隻是出於善意與本心的種種行為,反而引起了阿馬裡克一世的忌憚,尤其是作為一個侍從,他對鮑德溫的“施舍”幾乎將自己放在了一個居高臨下的位置——天知道,一個侍從,可以蠢笨,可以遲鈍,可以卑鄙、好色、貪婪,甚至殘忍、怯懦……唯獨不能認錯自己的身份……去憐憫自己的主人。
何其傲慢!
希拉克略已經確定阿馬裡克一世已經動了殺心,如果沒人讓他改變主意,塞薩爾的下場不會比威特好到那兒去,隻要國王一個漫不經心的示意,今天受儘了榮寵與讚美的男孩就會在一個安靜的夜晚無聲無息地回歸我主,知情的人會暗中譏嘲,不知情的人則會由衷讚歎,滿心歡喜——他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說道:“陛下,”他壓低了聲音:“無論您要怎麼做,您是不是應該問問鮑德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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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德溫離開阿馬裡克一世的視線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深深地吸了口氣。
阿馬裡克一世是他的父親,也是他的國王,他應當對其忠誠,俯首帖耳,聽從他的安排,但經過了這樣多的事情,他也已經改變了很多,至少他見識到了在花團錦簇下掩藏著多少醜陋的心腸,塞薩爾或許有些……魯莽,但他的心意是好的,鮑德溫也堅信他的出身不會過於不堪,他將來也會成為一個騎士,接受一個騎士的饋贈對現在的鮑德溫來說也不是不可接受。
王子甚至要求阿馬裡克一世不要讓任何人去警告塞薩爾,如果國王的願望沒有改變——他寧願要一個不那麼完美的朋友,也不要一個俯首帖耳,唯唯諾諾的仆人,“我會教導他的。”他這樣說。
事實上鮑德溫也沒多少把握,雖然相處的時間不算太長,他卻察覺到,塞薩爾是個性情固執的人,不,應該說,他雖然有著一個孩子的身軀,卻有著成人的意誌力,這意味著你很難改變他的想法與扭轉他的行為——就像之前的修行,希拉克略為他安排了一個可憐的母親,但之後引來了成百上千個朝聖者的善行卻是塞薩爾自己做出的。
“鮑德溫。”
鮑德溫轉頭看去,不那麼意外的,是他的姐姐希比勒,在這座巍峨的城堡中,唯一也是僅有的可以直接呼喚他教名的女性。
或許是因為今天沒有任何重大的場麵,希比勒和她的侍女穿著輕便,戴著頭巾而非希南帽,她向鮑德溫擺動手指,示意他跟自己走。
他們沒走多遠,就在主塔樓的一側,矗立著一座撒拉遜風格的精巧庭院,黃楊、桑樹與桃金娘籠罩著的醋栗與櫻桃鬱鬱蔥蔥,方形的四個花圃裡分彆被玫瑰、鳶尾、甘藍與丁香占據,十字型的小徑旁就是流水潺潺的明渠,不過它們可不是這座可愛的天地中唯一值得仆從們精心侍奉的,就在不遠的園圃裡,還有木拉克(一種用來清潔牙齒的灌木),散沫花(染料),苜蓿與大蒜,還有蠶豆和韭菜。
在一座格外高大的桃金娘樹下,有石凳,石凳下碧草如茵,希比勒讓侍女留在身後,走向它並坐下,她的裙擺落在地上,猶如一大塊凝結的血跡。
“弟弟,”她看著鮑德溫,溫柔地說:“看來你已經讓我們的父親改變主意了。”
“亞瑟王有十二名騎士,”鮑德溫說:“要論純潔,誰也比不上加拉哈德,要論勇敢,誰也不能與加雷斯相比,論俊美,高文無人出其右,可你能說,亞瑟王的光輝因此暗淡了哪怕一分一毫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