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伯爵探著身體,盯著遠處的那點火光看,它慢慢地變小了,又變大了,他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說實話,當他與向導一起掉進這裡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死定了,“萬幸擦了聖油”這是躍入他頭腦裡的第一個想法,當然,他馬上就將求生放在了第一位置。
他竭力將向導拋向身下,他們撞到了什麼東西,而後繼續向下翻滾,接下來可能還有兩三次撞擊,或許更多,那家夥在第一次撞擊的時候就昏厥了過去(也有可能死了),隻能任由伯爵擺布,艾蒂安伯爵縮起身體,像是舉著一塊盾牌似的舉著他,但還是在最後一次撞擊時折斷了自己的大腿。
在沒有看到塞薩爾,因此產生錯覺之前,艾蒂安伯爵沒怎麼指望留在地麵上的那些隨員,還有聖殿騎士們,隨員們且不說,聖殿騎士們也未必有他們自詡的那樣品德高尚,無所畏懼。“魔鬼口”他見過,他知道摔下去的人沒法活,就算沒有當場死亡,也很難救援——他是爵爺沒錯,但因為意外和戰爭死去的爵爺也不少。
他沒塞薩爾看到的那樣平靜從容,在黑暗中喘息的這段時間裡,他滿心恐懼,甚至想到了自殺,他不想被活活餓死,也不想在活著的時候被蟲蟻老鼠啃咬……
“大人?”
他昂起頭,看到了那雙綠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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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薩爾將鈴聲送上去之後,地上的人在狂喜後又陷入了一番爭執——關鍵是塞薩爾撕開了襯衫,抽出了一塊亞麻布,用一根燒焦的枝條寫上了“Cout,Vuler(伯爵,受傷)”係在了原先的繩索上,修士一看,就知道伯爵傷得可能很重,可能沒法自己行動。
聖殿騎士們堅持要再放一個人下去,“那孩子太小了。”艾蒂安伯爵怎麼說都是一個騎士,他的體格和重量都不是一個九歲的孩子承擔得起的,而伯爵的隨員擔心,再放一個人太耽誤時間,伯爵受了傷,雖然修士可以治療傷口,但流失的血是無法補充的,流血太多他就得去見天主。
最後伯爵的隨員退了一步,但叫人無可奈何的是,那幾個侍從一旦被掛在空中,不是又哭又叫,就是頭一歪,直接昏過去了,就連艾蒂安伯爵的侄子也不例外——這可真是連親情,責任和錢財都沒法抵消的恐懼。
而就在聖殿騎士們氣得發笑,伯爵隨員們羞慚得麵孔通紅的時候,鈴聲又傳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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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步並不能說是一個遙遠的距離,但當艾蒂安伯爵和塞薩爾“走”到的時候,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塞薩爾當然不會蠢到背著伯爵走,伯爵也不會把自己丟給一個孩子,塞薩爾的力氣足夠支撐他,充當他的另一條腿,他們兩人就這樣慢慢地向前挪動,走了頗長的一段時間,值得安慰的是他們沒再遇到任何變故,像是毒蛇,落石或是塌陷。
“你可以嗎?一個人留在下麵。”艾蒂安伯爵問:“這裡有兩根繩索。”
“另外一根是安全繩。”塞薩爾將繩索拉過來,穿過伯爵腰帶的環扣——這個時期的騎士腰帶上有很多環扣,用來掛武器,錢囊還有鏈甲長襪——它們非常牢固,而伯爵一看就知道這個“安全繩”該怎麼使用。
等他準備停當,塞薩爾就用力搖晃鈴鐺,示意上麵的人拉伯爵上去。
等待在裂隙中的這段時候確實很難熬,塞薩爾卻並不覺得寂寞。
艾蒂安伯爵一直在“嘿呦嘿呦”地叫,他可沒玩過繩降,不知道怎麼保護自己,又折了一條腿,所能做到的也不過是用膝蓋和手肘抵住岩壁,免得自己被砸得頭破血流。
還有從地上依稀傳來的叫聲,似乎有人正在爭論用力的大小和角度……
艾蒂安伯爵一露出地麵,馬上就被拖了上來,他立即催促人們解下繩索,將那個“好孩子”拉上來,不一會兒,塞薩爾也上來了,他下去的時候整整齊齊,上來的時候狼狽不堪。
若弗魯瓦上前一步把他攬入懷裡的時候,他還在解釋,等他回到聖十字堡,他會叫裁縫做一件全新的羊皮罩袍還給聖殿騎士。
這件羊皮罩袍肯定是沒法再穿的了,在被慢慢放下去的時候,這件罩袍就落得滿是泥沙,繩索脫開,他摔下去的時候,這件罩袍更是替他被撕裂了幾十道大小口子,後來又落入泥沼,在向導死去的地方沾了血……
“你不該如那些俗人般忘記了騎士團真正的名字。”話說出口,若弗魯瓦才意識到,他懷裡的這個孩子並不是聖殿騎士團的侍從,就算將會加入某個騎士團,也隻會是聖墓騎士團,畢竟他的主人是鮑德溫,他感到一陣懊喪,騎士團需要這樣聰明又勇敢的新血。
“基督和所羅門聖殿的貧苦騎士團。”這時伯爵的修士恰好走來,笑吟吟地接上了話頭,他已經止住了伯爵的血,再來就不是他這種修士可以治療的了,看來他們還要在亞拉薩路盤桓一段時間。
伯爵催促著他來給這個小兄弟看看傷勢,他讓聖殿騎士揭開了羊皮罩袍,在掀開第二層衣服的時候,他微微“呃”了一聲,但也沒說什麼,隻看過了塞薩爾的骨頭和皮肉,骨頭沒有折斷,頂多有些裂縫,身上的淤青、割傷和腫脹雖然可怕,但正在他所能達到的治療範圍之內。
雖然遭遇到了之前的危險,塞薩爾還是覺得,這次遠行非常值得,他見到了“蒙恩”,也感受到了“賜受”——在聖若翰修道院的時候,雖然修士們也來看望和治療過他,但那時候他還在昏迷,什麼都不知道,來到鮑德溫身邊後,隻有和大衛比武的時候脫臼了一次,這不是修士需要向聖人祈禱才能治療的傷。
修士一邊念誦經文,一邊將手放在那些看上去異常猙獰的傷口上,塞薩爾先是感覺到一陣冰涼——他很確定這不是風帶來的寒意,又感覺到一陣灼熱,這種與其說是疼痛倒不如說是異樣的感覺讓他不由得挺直了脊背,若弗魯瓦發出善意的嘲笑,又說,如果騎士團中的神父來為塞薩爾治療,他馬上就能站起來,又跑又跳,氣得伯爵的修士給了他好幾個白眼。
隨後,若弗魯瓦也和塞薩爾解釋了羊皮罩袍的事情,原來因為聖殿騎士團,也就是“基督和所羅門聖殿的貧苦騎士團”,原本就是要為那些最窮苦的信徒們服務的,因此在“特魯瓦會議”上,教宗特使(說到這裡他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和兩名大主教,十一位主教和七位修道院院長不僅在會議上承認了騎士團的合法性,還為他們製定了必須的規章製度。
“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原始規則’,”若弗魯瓦說道,“世俗的騎士喜好奢侈和誇耀,我們作為修士卻應當尊崇簡樸與平等,所以每個兄弟都應當在進入騎士團之前舍棄所有的私人**與財產,他們所需的一切,都將由騎士團供給,所以當我回去,如實地向後勤長官述說此事,他會收回這件象征著勇敢與忠誠的衣服,改發一件新的羊皮罩袍給我。”
雖然知道此時的人們非常注重事物中蘊藏的神聖或是邪惡的意義,但聽到若弗魯瓦這麼說,塞薩爾還是有點……手足無措。
他站了起來,雖然若弗魯瓦對伯爵身邊的那位修士不屑一顧,但他的治療讓塞薩爾來看頗有幾分效果,不能說他立即痊愈了,但至少走路和上馬都不成問題。
艾蒂安伯爵認為自己是個老實人,但說句真話,他身上確實有幾分浪漫氣質,在出發前,他還堅持要到自己跌落的地方看兩眼,此時淺淡的晨光已經照亮了眾人的麵孔,裂隙內能夠看見的部分也更多,伯爵一邊向下張望,一邊驚歎,“我現在要確定,昨晚確實有天使守在我身邊了!”
他能夠從十五王尺的地方摔下去,隻是折斷了大腿,除了他抓住了那張人肉盾牌(向導)之外,還因為那個地方居然有著好幾處凸起的地方,不是石塊,就是糾結的藤蔓,還有一處地方竟然是半具白骨化的熊屍,也不知道它是怎麼戳在那地方的,它們給伯爵做了好幾次緩衝,才讓他僥幸得回了這條性命。
艾蒂安伯爵還佇立在他們放下塞薩爾的地方看了很久,修士並沒有隱瞞那兩個侍從給繩子打結結果沒打好,差點讓這個孩子送了命的事情。
從另一處看,還能看到有個地方有著鮮明的掙紮痕跡,距離裂隙的底部約有三人高,也就是接近一王尺半的樣子,伯爵輕輕地吸了口氣,將“這真是一個年幼的聖喬治”吞回到肚子裡,他聽說過塞薩爾的事情,當然知道這孩子原先隻是個以撒人的奴隸。
“我們走吧。”他還有些昏眩,隻希望能儘快趕回亞拉薩路,那裡的修士可以治愈他的大腿。
但沒等他們策馬跑過鬆林,就遇上了一群塞爾柱人。
他們顯然有備而來,個個身著甲胄,就連身下的馬匹也不例外,為首的幾個人更是穿著長度直到小腿中部的長鏈甲,也有護手和鏈甲長褲,長襪,與身後的普通士兵們所著的皮條甲,羅圈甲完全不同。
他們臉上還戴著覆麵甲,它不是在十字軍騎士身上常見到的那種鐵盔,看上去就是一張覆蓋了整個麵部的鐵麵具,而後在麵具的下方,也就是脖頸的位置垂下了鏈甲來對致命處做保護。
其中一個人打扮得格外奢侈,在鮮紅色絲絨的束腰外衣外罩著一件熊皮內裡的長袖罩袍,罩袍的麵是黑色絲綢的,用了金銀線刺繡的花邊,胸前繡著一頭張牙舞爪的獅子,獅子頭上戴著一頂王冠。
若是向導還活著,看見了這一景象,準要興奮得手舞足蹈,聖殿騎士們看到了,卻要氣憤得發狂,因為這人不是彆人,正是那個曾經來到過亞拉薩路,在苦像,聖物前發了誓,成為了聖殿騎士團議員的亞美尼亞王子姆萊。
這個人儀表堂堂,談吐不凡,人人都以為他會成為一個英雄,但誰知道他竟然隻是用華美的表象遮掩著肮臟的內在,在一場戰鬥中,他退縮了,逃走了,因為在聖殿騎士團中,隻有戰死,沒有投降,大團長和其他成員一致認為,應當追究他的責任,他聽說了,就離開了亞拉薩路,去了突厥塞爾柱人的地盤。
在那裡他成了托格洛爾二世的鷹犬,成了一個靠打劫和勒索朝聖者來牟利的盜賊,聖殿騎士團的騎士們都發過誓,一見到他,就要向他發起挑戰,不把這個魔鬼打回到地獄裡去誓不罷休。
若弗魯瓦也發過誓,但真的遇見了姆萊,他倒要為難,他身後有著亞拉薩路國王的客人,路易七世的聖地特使,這裡麵還牽涉到一樁必須被掩埋的醜聞。
姆萊的視線在他身上一掃而過,若弗魯瓦的羊皮罩袍借給了塞薩爾,在之前的救援行動中破損不堪,他隻得把它收了起來,至於那兩名軍士和侍從,他們隻能穿著黑色與褐色的罩袍,袍子上雖然也在一側繡著紅十字,但相比白色罩袍,無疑要不起眼多了。
“願真主的賜福降臨在你身上。”姆萊說道,他的聲音被鐵麵罩扭曲,聽起來就像是個魔鬼在竊竊私語。
“耶穌基督保佑!”伯爵的修士策馬上前,高聲回答道。
“不知道諸位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姆萊問道:“看在真主的份上,我是否有幸請諸位到我的城堡裡暫住幾天呢?”
雖然說是暫住幾天,但他們都知道,這不過是綁架勒索的一種漂亮說法罷了——若弗魯瓦完全沒想到,這幾天來兜兜轉轉,整個亞拉薩路都因為這位聖地特使輾轉難安,他自己更是幾起幾伏,受儘了命運的作弄,到頭來還是一樣的結果……他還是得被姆萊抓住。
聖殿騎士短暫地考慮過是否應該與姆萊一戰,但他大約估計了一下友方與敵人的比例,艾蒂安伯爵這裡隻有七八個人,還要加上他這麼一個重傷在身的倒黴家夥,他這裡呢,一個餓著肚子忙碌了大半夜的騎士,兩個軍士,一個侍從,還有個九歲的孩子。
而對麵足有三十來個人,而且一看就知道昨天休息得不錯,今早可能也是吃得飽飽的,裝備齊全……
若弗魯瓦還在擔心一件事情,若是艾蒂安伯爵被抓住了,最可能的遭遇是被關起來,索要贖金,但如果贖金到位,姆萊也不會太過為難,畢竟盜賊也是要講信用的,不然下一個被勒索的對象該怎麼相信他拿到錢就能放人呢?
但聖殿騎士就不同了,難道姆萊還沒聽過他們發下的誓言嗎,姆萊若是抓住他,發現了他們的身份,準會把他們係在馬後活活拖死。
艾蒂安伯爵已經無力哀歎了,他正準備策馬上前,卻看到一匹褐色的佩什爾馬搶先一步踏了出去。
姆萊驚訝地望著這個孩子,他可能隻有十歲,或是更小一點,但他騎著一匹對他來說也算是少有的好馬,穿著黑貂皮的罩袍,罩袍上垂著一個鑲嵌著紅寶石的金十字架,有人的手掌那麼大。
“你是誰,”姆萊的語氣都變得溫和了一點,“孩子,我從未見過你,你很漂亮,像是一個王子。”
“如果你這麼說,也沒什麼大錯,”塞薩爾從容不迫地回答說:“我是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的獨生子亞比該。”
他身後的若弗魯瓦頓時呼吸沉重,而艾蒂安伯爵更是睜大了眼睛,他們當然都知道塞薩爾的身份,剛才伯爵更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身上的罩袍脫下來,翻過來重新穿在身上——他這才意識到這是一件隻應該出現在國王或是王子身上的黑貂皮。
這應當是鮑德溫王子的饋贈,但為了避免引來覬覦和嫉妒的目光,他就將這件衣服反過來穿,從外麵看,隻是一件質地不錯的絲絨罩袍。
塞薩爾隻覺得脖子上沉甸甸的,這個金十字架不是普通的裝飾品,而是一件聖物,據說是當初的阿拉貢國王阿方索一世從某個修道院搶來的,貨真價實,鮑德溫堅持要讓他帶著,他也隻能把它裝在自己的錢囊裡,那時候他可沒想到能夠在這個時候用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