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東平府裡有一個不大的宅院在前不久剛剛換了主人。
月色極好,燭光暖黃,一盆溫水,一個布巾。
女主人慢慢給床上的漢子擦洗著,口中呢喃有語:“郎君啊,也說……這世間之事難以言說……”
那床上的漢子,即便睡得死死,卻還能皺著眉頭,倒也不知是身上不舒服,還是夢裡有什麼……
布巾擦在臉上,那濃密堅硬的短胡須,擦得還能聽到咯咯的響聲。
女子呢喃之語還有:“若是遇不上,興許也就罷了,偏偏遇到了……”
“若是不遇,老天不給這番緣分,我又何必起這些念頭……”
“而今,教我起了念頭來,郎君卻又往天上去飛……隻教我抬頭去看,卻也不敢伸手去夠……”
布巾帶著溫熱,擦洗在手掌中,擦洗在手臂上……
“也不知苦是不苦,興許本也就是上天注定的苦命人,生我來就是教我受這世間的苦……”
“也想,做個有用的人就好,多為郎君做事去,興許郎君哪一日自也就低頭看來了……買賣生意,又算得什麼事呢?有郎君在前,這些買賣又能有什麼難的……”
“郎君啊……”
隻待脫去鞋襪,女子蹲在床邊,漢子身壯體重,搬也搬不動,挪也挪不開,隻能用盆裡的水去夠……
忙來忙去,忙完了,女子坐在床邊,便也歎息:“也聽旁人說,人呐,總是不願知足,有了這些,就想那些,都說的對……也聽樓宇裡胡琴帶著沙啞唱過,說恨不相逢未嫁時,以往聽來不真切,而今便也就真切了……”
“我知道……”
“我其實明白,你那麾下的漢子心中作了打算,所以他先走了,當也是囑咐了李成兩人不要過問,我便都知道……”
“許多事,容易得緊,就隻怕郎君明日醒來,卻是心中有怒,橫眉冷對……”
“豈又不是更苦呢……”
“什麼?哪裡的錢要去數一數?”床上的漢子忽然也嘟嘟囔囔說得一語,卻也不知是夢囈,還是真的聽得耳邊話語在答。
卻把女子嚇得渾身一抖,再去看那床上的都監,都監翻了翻身,側過臉來,依舊是熟睡模樣……
有月光透過窗戶來,也有燭火在一旁搖曳。
細看去,燭火搖曳的是漢子的睫毛,睫毛有影子,在眼皮之上,來去輕動……
漢子剛才皺著的眉宇,鬆了去,還有嘟嘟囔囔:“明天再去數……”
女子莫名笑了笑,聲若蚊蠅帶著幾分嬌嗔:“說是奴家苦,不是有錢要去數……”
“有多少錢非要立馬去數?”酒醉的漢子,依舊熟睡,口中砸吧著,真答話。
女子立馬抬手遮掩住口鼻,生怕自己真笑出聲來了,卻也忍不住就是要去接,即便聲若蚊蠅,就是想接話:“說奴家苦……”
“嗯嗯……”漢子鼻孔出音,如同豬拱之聲。
“都監聽到了奴家苦?”女子在問。
“嗯嗯……那就你先數一數……”
女子又笑,卻又有幾分失落,終究是沒聽到……
“唉……一共八千貫呢!”女子興許也覺得有趣。
“嗯嗯……”
“都監是缺錢,所以才尋到奴家,是嗎?”女子如此來問。
男子哪裡又真的能答呢,隻哼哼唧唧說著:“睡覺睡覺……”
女子看了看窗外,從床沿邊站起,端起床邊的木盆,回頭看了一眼,慢慢走了出去……
夜又深,月色在東,滿院是銀。
天氣寒冷,院子裡卻坐了人,她就坐在那裡,久久不回廂房去眠,一會兒想東,一會兒想西……
想這輩子可還長遠,想那日子怎麼過去,想小叔子還有幾年長大成人能頂事,想屋裡的都監明早起來,是不是當真會有厭惡……
也想門外還站著兩個少年郎,他們在外麵一夜會不會冷,剛才送了熱羹湯,他們有沒有暖一些……
也想那杜興,趁著都監酒醉,如此安排,是不是當真把自己作賤去看,輕蔑去想……
也想那些軍漢們,到底又是如何看待自己一個遺孀寡婦……
這東平府裡,是不是已經也有人開始傳那些難聽的話語……
是不是衙門裡的相公也會嘲笑都監這些事來……
想著想著,有些冷,回屋去吧,再多披一件厚衣,卻是哪裡還有睡意?
偷偷摸摸去,打開門縫看一眼那都監,卻又心慌意亂,隻覺得自己莫不真是在自輕自賤教人厭惡?
關上門,又在院中坐……
隻待再抬頭,天怎麼就開始亮了呢?
趕緊起身,莫要讓都監早醒撞見當麵,好冷!
“誒?這是哪啊?”
不好……都監竟是醒得這麼早,天才蒙蒙亮,都監竟是就醒了。
趕緊輕步去開自己的廂房門,有那開門聲,隻當是剛剛從自己廂房裡出來。
“來人呐!”
都監在喊。
“來了來了……”女子在應。
都監陡然不說話了……
女子打開門進去,都監正坐在床沿邊看著她。
一時對視,兩人尷尬,女子低頭,都監開口:“那個……是昨日吃醉了。”
“嗯,都監昨日吃醉了……”
“那是勞煩孟娘子了。”都監有歉意,吃醉酒的人醒來,多也是先有歉意。
“無甚麻煩……”女子答道。
“有……有水喝嗎?”都監問著,吃醉酒醒來,自是口乾舌燥。
“有呢……”女子出門去端水來。
蘇武左右看了看,也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衣衫整整齊齊,歎了一口氣去……
喝酒誤事啊,便也去想,喝醉了,把賓客都送走了,回頭找孟玉樓說了些正事,怎麼就睡到人家的家裡來了?
杜興……
唉……
水來了,蘇武接過,牛飲幾口,把空杯子遞回去。
孟娘子也問:“都監還要嗎?”
蘇武搖搖頭:“不用了。”
說著,蘇武站起身來,看了看地麵左右,便是去尋鞋襪……
卻見孟玉樓已經蹲了下去,把鞋子襪子往蘇武麵前擺來……
蘇武下意識要去扶,伸手到一半也就停在了半空,如何好扶呢?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蘇武連連說著,讓人伺候這種事,蘇武可以接受,卻又怕這個時代的女子,伺候得太妥帖,當真給他穿襪穿鞋。
孟玉樓便也起了身,站在一旁。
蘇武穿著鞋襪,兩人一時沉默,還是蘇武開口來說:“孟娘子……在這東平府可習慣?”
“嗯,習慣呢,有都監照拂,都挺好……”孟玉樓答著。
“若是遇到什麼事,隻管來尋我就是。”蘇武說的是車軲轆話。
“知曉的……”孟玉樓點著頭。
“那我就先回營去了……”蘇武鞋襪穿完,已然起身,便往外去。
到得院中,這“回”型的後院,一時還分辨不清哪裡出門去,便又回頭去看那孟玉樓。
“都監,這邊……”
孟玉樓往前帶路。
蘇武走在一旁,有那香風撲鼻來,這個時代的女子,衣服熏香是常事。
卻是這女子的香氣,終究讓一個血氣方剛的壯漢有幾分心猿意馬。
蘇武哪裡能猜不到許多事來?
杜興起的意,李成兩人聽了囑咐,孟玉樓興許也有糾結猶豫,但終究還是把他帶回來了。
帶回來了,擦也擦了,洗也洗了……
如此而已……
蘇武搖著頭,他哪裡還明白不了眼前女子的心意?
若是沒有那份心意,又怎麼會把他帶回家中來?
已然就要到大門,蘇武忽然腳步一止,隻看身旁的孟玉樓。
這女子,極好,不隻是說長相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