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之上,晁蓋有些懵,隻問:“咱們勝了?”
吳用立馬就答:“自是咱們勝了,官軍退了,就是大勝!”
晁蓋陡然滿臉是笑,左右看去:“弟兄們,官軍著實不堪一擊,一戰就潰!從今往後,弟兄們隻管大碗吃酒,大口吃肉,隻管逍遙快活!”
剛才這寨牆之上,還多是悲色,此時一看官軍已然拔寨在走,便是個個滿臉是喜。
與官軍一戰,本就是生死存亡之戰,如今,那豈能不是大難不死的劫後餘生?
寨牆之上,已然喝彩連連,叫好無數。
宋江臉上是悲,卻也悲喜交加,官軍一戰之後撤退了,不論怎麼樣,傳出去,傳到江湖上,豈能不就是梁山大敗京畿禁軍精銳?
這是何等的名頭?
天下英雄,豈能不爭相來聚?
便是傳到朝堂上,將門之後呼延灼帶萬數京畿禁軍之精銳,帶著殿前司太尉撥付的大量馬匹甲胄軍械,不過是铩羽而歸。
朝廷之上,豈不也知梁山大賊之威?天子豈不也知梁山大賊之威?
一場大敗,莫名其妙,好似除了損失了不少人手馬匹,目的就都達到了。
宋江隻以為此敗之後,那官軍攏回人馬,便是還要再戰,畢竟是官軍勝了一戰,是梁山輸了一戰。
宋江還有些不敢置信,來問吳用:“學究,何以官軍就撤了?”
吳用想得一想,來答:“許是那呼延灼失了戰意吧……興許也是他知道麾下兵馬士氣已去,興許也還知道,咱們這後山關隘寨牆陡險,無有那悍勇之卒前赴後繼攀爬,必不可破……”
吳用說得都對,呼延灼終究是一敗塗地了,敗得心氣全無。
宋江聽來話語,一想那“悍勇之卒前赴後繼攀爬”之語,便是心中一緊,因為他著實見過這個場麵。
想到那個場麵,便是心中發緊,坐立難安,卻是也能自我排解,說得一語:“京畿禁軍,著實糜爛!”
吳用點著頭:“是啊,頭前從未想到京畿禁軍,竟是糜爛至此,反倒是那蘇武麾下幾百軍漢,悍勇得緊,此後,山寨裡隻管嚴加操練士卒,此番大勝,正是士氣可用,隻管再操練起來,來日才能與那蘇武爭鋒,也好在蘇武麾下,兵馬不多……”
宋江聽來,心中又鬆幾分,兵馬終究是養出來的,也是操練出來的。
憑什麼他蘇武操練得來悍勇之卒,梁山就操練不出來呢?
不必過多驚懼,隻管操練,隻待操練到位,定與蘇武一爭高下。
宋江開口:“兄弟們,今日救了傷員,攏了人馬,便是慶功大宴,撫恤死傷,獎賞功勳……”
滿場豈能不叫好?
死的死了,活的自就還要逍遙。
也都知山寨裡錢多糧多,公明哥哥最是那及時雨仁義無雙,隻管看公明哥哥手筆,定然不虧待。
蘇武那邊,走到回程的路上,沿路也收攏一下潰兵,收攏潰兵自是呼延灼在忙。
也聽呼延灼嗬斥去問:“你們的甲胄兵刃呢?”
那潰兵支支吾吾來答:“將軍,跑的時候……跑的時候脫了……扔了……”
“去給我尋回來,去!”呼延灼厲聲嗬斥,手中的馬鞭也是抬起就抽。
“這……將軍……當時亂奔,此地也不熟悉,倒也不知扔在何處了……”潰兵挨著馬鞭,拱手連連來求。
呼延灼更是大發雷霆:“某不管,你若把甲胄兵刃尋回來了,便到東平府來相聚,若是尋不回來,你隻管上山去投賊罷了,京畿你是回不去了……”
呼延灼心中之氣怒,溢於言表,蘇武倒是也能理解。
卻是蘇武來說:“呼延將軍,這般吧……我便派人往鄰近州縣去傳,隻要帶著甲胄而回,賞十五貫,我也派人往鄰近州縣城池去等,隻管把潰兵都收攏起來。”
這些京畿禁軍之兵,蘇武是看不上的,也不會要,但許多人身上的甲胄,蘇武是要的。
十五貫錢買套甲胄,是筆非常合算的買賣,哪怕是蘇武自己買鐵,自己雇傭匠人來造,一套的成本價也在四五十貫,這十五貫錢,著實出得起。
這般,總比那漫山遍野丟的甲胄真讓梁山之人撿去了要好得多。
蘇武還加一語:“若是百姓撿了甲胄,送到城池處去,整套的也賞十五貫,零散的,看重量付錢。”
呼延灼聽得蘇武之言,便還是喝罵:“還不快去找回來領賞錢?”
那幾個潰兵連忙回頭去奔……
呼延灼轉頭看向馬背上的蘇武,便也說:“將軍之意,我也懂得,我便也是此念,既然這些好甲胄好兵刃,他們用不上,他們也沒有資格用,隻管尋回來,都歸了將軍就是,那些馬匹也是如此,將軍隻管收去……我也用不上,也無人可用……”
“多謝呼延將軍美意。”蘇武拱手來說。
呼延灼牽著馬擺著手:“事已至此,好東西,自該給有資格用它的人。”
說著,呼延灼又是垂頭喪氣歎息著……
蘇武此時才開口說那句話:“將軍可有想定去處?”
呼延灼稍稍回頭來,搖著頭:“哪裡還有去處……隻當到處打聽一二,倒也不知周近之處,哪裡可以藏身……”
顯然呼延灼一時還不知青州有一個貴妃兄長,隻待他漫無目的去行,行著行著才知道六百裡外有個貴妃兄長當知府。
故事裡,那青州慕容彥達與呼延灼,倒是一拍即合,隻因為故事裡,慕容彥達失了秦明與黃信,還被賊人三山賊人嚇得惶恐不安,座下正無人可用,呼延灼一去,那真是雪中送炭。
而今,秦明與黃信好端端在秦州待著,慕容彥達也並無三山之患了,即便呼延灼去了,興許慕容彥達也不一定願意再冒險去為呼延灼遮掩。
如此想來,呼延灼還真就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去了。
蘇武再試探一語:“隻聽得呼延將軍乃殿前司高太尉心腹愛將……”
呼延灼聞言,便又搖頭:“唉……將軍,說不來什麼心腹愛將之語,那高太尉啊,他要在官家麵前立功,我呢,正是有那幾分悍勇之名,如此才來選用。那高太尉本是市井之輩,阿諛奉承而起,卻又哪裡會在朝堂與官家麵前維護於我?隻怕所有罪責,早已推在我一身了。”
蘇武點著頭來說:“武夫,難也!”
呼延灼便也附和一語:“何其難也!”
“那呼延將軍……若是真無處可去,不若就在東平府暫且安身幾日?”蘇武試探幾番之後,問出來了此語。
卻看那呼延灼聞言腳步一停,轉頭看向蘇武,便是一臉驚訝。
蘇武笑著再說:“隻見呼延將軍幾番上陣,悍勇不凡,如此良將,豈能就此流落江湖,成那孤魂野鬼?隻待來日再有機會,呼延將軍上陣立功,定還有再起之日。”
呼延灼滿臉感激:“將軍這話,深得我心,我也正是此念,隻是此番我身上罪責重大,萬萬不是將軍所能遮掩,也萬萬不敢連累將軍,若是京東之地無處去,我便遠去西北就是……”
“西北幾千裡之遙,沿路城池關卡無數,將軍一個不慎,豈不也是牢獄之災?還教小人欺辱……不若就留在東平府吧。”
蘇武又說。
呼延灼隻管躬身大禮,再答:“將軍之心,銘感五內,將軍治得如此將軍,我心中看得就喜,豈能不願留在此處?著實是萬萬不敢連累將軍,隻得尋遠地去也。”
蘇武直白一語:“無妨,將軍此般忠勇之輩,我若不能遮掩庇護,心中何以能安?將軍若真是離開軍伍而去,當真落在小人之手欺辱,我便更是悔之晚矣,更是我大宋之悲。我有一地,將軍且去看看再說,若是覺得妥當,便在那裡暫時小住,那裡也有昔日殿前司的一員猛將躲避,將軍去了便知,隻待來日,再立功勳,再起開國將門之榮光!”
呼延灼隻問一語:“將軍所言當真?”
蘇武認真點頭:“我左右兄弟皆在,將軍看看,他們哪個覺得有假?”
武鬆已然開口:“假不了,我家哥哥,最是喜歡忠勇之輩,便是隻要秉性相投,我家哥哥從來仁義無雙!”
隻看蘇武左右之人,一個個麵色鄭重。
呼延灼哪裡還能不知,躬身大禮:“拜謝蘇將軍再造之恩。”
蘇武隻管擺擺手:“繼續走吧,倒也無甚再造之恩,隻是遮掩一二,求個來日,若真來日再造榮光,將軍再拜不遲。”
呼延灼起身來,臉上已是淚水在湧。
人生最低穀,甚至不是人生最低穀,是整個門第,帶著祖宗八代人的最低穀,當真遇到這麼一個人……
人生無常,起起落落,絕處到了,卻又逢了生路……
呼延灼擦著淚水,隻管把那韁繩再拿,頭前去走。
“將軍不必如此,你我本都是武夫軍漢,隻要意氣相投,一場兄弟不在話下,當真不必這牽馬墜蹬之舉……”
蘇武勸了一語,便也隻能來勸,若是真下馬爭執什麼,便是難看。
呼延灼卻說:“將軍不必心中多想,我……唉……便也是我心中有愧,那日初見,隨後幾麵,我對將軍,從來不曾看在眼中,隻覺得自己如何了不得,今日牽馬墜蹬,便是為頭前驕傲自負……如此,我心才稍安。”
“好漢也!”蘇武歎息著,這麼一句。
武鬆便是麵色也動,點著頭:“呼延將軍當真好漢!”
蘇武轉頭去看那梁山方向,其實已然看不到了……
隻看西邊,殘陽如血,雲卷雲舒,一片雲波通紅,映去山林狂野,披灑如金……
那微風吹來,透過衣袖,帶來幾分蕭瑟……
“走吧……”蘇武不再多言,隻管讓呼延灼牽著自己的馬,踏雪烏騅馬。
入那東平府,已然是第三日,圍觀的百姓沒有上次多了,興許是許多人慢慢習慣了,但看熱鬨的依舊不少。
其實已然得知了消息,敗了,東京禁軍敗了,自家蘇將軍以五百鐵騎入陣,力挽狂瀾,又勝了,但還是撤軍了。
自家蘇將軍進城,那些京畿來的禁軍並不入城,隻在城外安營紮寨。
“蘇將軍辛苦!”
“蘇將軍……唉……”
“將軍威武呢!”
“將軍莫要沉悶,將軍好樣的……”
蘇武沒有笑臉,甚至也不左右去看,此番傷亡四五十,其中戰死十六,輕重傷員三十七八號……
其實,損失重大,對於蘇武而言,損失慘重,心中並不暢快,這些兵,他是每日陪著練陪著吃……
這些都是精銳悍卒,損失一個他都難受,何況這一回四五十個之多?
隻管給錢!
百姓們看到的,先是最頭前那些屍首與傷員,蘇武故意如此,讓戰死之人與傷員在最前頭。
便是奠定一個基調,讓百姓們知道,勝利固然值得喜悅與慶祝,但死傷更是悲壯。
死傷才是真英雄……
“將軍,來日一定剿滅所有賊寇,殺光他們才是!”
“殺光他們,為兄弟們報仇雪恨!”
“將軍!一定要殺光他們!”
蘇武麵無表情,一路過去。
程萬裡再次在府衙門口等候,隻看那死傷之人慢慢過去,往那邊軍營去走,便也是一口氣在歎……
如此,才看到蘇武近前,翻身下馬,拱手與程萬裡還有眾多官吏一禮,卻並無多言。
程萬裡上前,拍著蘇武的肩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蘇武有話說,便抬手作請,讓程萬裡先往裡進。
程萬裡點著頭,先入府衙,再問:“不論什麼事,隻管說來就是……”
蘇武便開口:“我想選個山清水秀之地,建一個忠烈祠,把戰死的兄弟都埋在其中,每個人都有清楚的墓碑與牌位,派那些傷重殘疾軍漢與老軍漢看著守著,每日都有香火供奉,平常裡,我也多帶麾下軍漢前去吊唁……”
“好,軍中之事,一應是你,你隻管去做。”程萬裡點著頭。
蘇武繼續說:“都是本府子弟,遠的不過百十裡,近的不過幾裡地,其中多是獨龍崗籍貫,便選在獨龍崗周近,忠烈祠要花點錢,養得那些殘疾軍漢老軍漢,也當花點錢,還有每日香火,想來也要花點錢。”
“軍中之事,你隻管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你如此愛兵,將士們看在眼裡,記在心中,自當感激。”
程萬裡邊走邊說,便也是他第一次看得這般死傷慘重,那京畿禁軍死傷也多,他也略微知道一些,卻是哪裡管得?
“能在相公麾下為官,當真是我的福氣。”這句話,不是蘇武在吹捧,由衷而言。
這程萬裡,怎麼看怎麼好,越看越好,便是蘇武心中,也多了許多真情實感。
“唉……隻要你順心順意,都是小事,你與軍漢說忠義,我自與你說人情。”程萬裡擺著手,頭前進,又是那小書房。
蘇武心情好上不少,左右看了看,看到那格子櫃上的旗盒棋盤,問得一語:“相公,下一局棋如何?”
程萬裡下意識要拒絕,卻又看了看蘇武,點了點頭:“那就下一局。”
卻聽門口有人說話:“父親,我來奉茶。”
程萬裡聽得一愣,以往哪裡需要她來奉茶?但今日她在門口這般說了,程萬裡看了看蘇武,點了頭:“也好……”
那乖女走了進來,先看了一眼蘇武,蘇武也抬頭看她,兩人隻是對視,蘇武起身去取棋盤旗盒,那乖女自是在一旁落座調弄茶膏。
蘇武弄好棋盤旗盒在那小幾之上,抬手作請:“相公請!”
程萬裡點著頭:“你來!”
蘇武執棋就去,那茶膏在調弄,自是東京來的春香膏,繁複非常,有得忙碌,卻也有眼神時不時看幾眼下棋之人。
三四十手去,程萬裡越下越是歎息,倒也沒有什麼滿頭大汗,隻有話語來說:“我自真是下不過你啊……”
“相公長不在此。”蘇武答著。
“吃茶……”茶水來了,放在棋盤左右,卻是乖女不走,說得一句:“蘇將軍,我幫父親幾手,當是無妨……”
蘇武笑道:“無妨無妨……”
沒想到程萬裡直接起身了:“那就你來……再開一局就是。”
乖女狡黠一笑,還問父親:“那父親這局呢?”
程萬裡尷尬不多,似也不那麼在意勝負,還有臉上幾分慈祥,輕笑一語:“算子卿贏了就是。”
“那行,父親輸了,女兒來,女兒贏回來就是……”程小娘落座,先收棋子。
蘇武淺淺笑著,抬手:“霽月姑娘先請!”
卻是這一語,程萬裡眉頭一皺,抬頭看這兩人,大概心中在想,何以閨名已然托付去了?
這是哪日的事?怎麼已然這般了?
程萬裡倒也無話,隻管坐到長案之後,抬筆,先往那東京去封信。
棋盤局勢慢慢在展,蘇武倒是已然有些皺眉,下棋這種事,水平技巧是其一,每日訓練是其二。
就是經常鑽研其中,時時來去幾手,哪怕每日打打棋譜,競技水平就會保持住。
如蘇武這般,偶爾一局,競技水平其實不高。
換句話說,程小娘隻怕最近真的時時在弄,自是能下得蘇武皺眉不止。
看得蘇武皺眉,程小娘便是開口說話:“將軍,上次那些書,你讀了嗎?”
蘇武點頭:“讀了不少……”
“哦,與司馬相公《資治通鑒》對照起來,可有收獲?”程小娘隨口閒談。
“收獲良多……”蘇武也隨口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