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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東京汴梁城。
廣闊紅牆高高,圍得幾座高台之上黛瓦一片。
垂拱殿上,今日並無朝會,但皇帝依舊焦急到此,大殿之上,還有三人。
一人梁師成,此乃天子身邊最親近之宦官,天子身邊大小事,一應在他手。
一人王黼,剛得相位不久,乃超晉八級拜相,其中門道自不用說,最早由蔡京一力提拔,慢慢走到天子身邊,又得天子寵信有加。
頭前,天子慢慢有些不喜蔡京年老,也覺得蔡京多有弄權,讓蔡京致仕回家養老去了。
卻是蔡京雖然辭去了相位,但可不是權柄就落,蔡京這輩子,起起落落幾番,這已然是他第三次掌權而去,曆史上,他還有第四次掌權之時。
如此蔡京辭相,王黼得天子超晉八級,得了相位。
還有一人,自是童貫,今日事大急,隻因殿前司高俅死在濟州之處。
隻看那天子趙佶,他十八歲登基,而今年還不到四十,生得一表人才,風姿綽約,臉白如玉,青絲在頭盤得道人發髻,胡須根根皆是分明,身上也是一身道袍。
再看一眼去,那天子就好似那翩翩謫仙人一般模樣,氣質出塵,不似凡間人物。
卻是仙人也急,左右來問:“何以如此大敗啊?”
梁師成站在天子身後看著童貫,童貫不說話,隻看宰相王黼。
王黼自是來言:“那京東兩路製置使的奏疏,陛下想來也看了,其中官員軍將署名無數,想來可信,那高太尉……為官坐衙,著實勤勉不差,卻是這領兵之道,興許還有欠缺……”
天子再問:“他到底是如何死的?如何從賊人手中回來了,又半途被人戕害?”
隻看天子如仙人一般的麵目,此時卻也痛心疾首,自少年時候,那高俅就是他身邊最好的玩伴,如此常伴左右,一算已然有了二十餘年,這般少年玩伴,死了,豈不痛心疾首?
王黼便是再答:“陛下,那濟州張叔夜來了公文,便是有兩個結論,要麼是那亂兵謀財害命,亦或是亂兵激憤尋仇,此二者也,其中偵辦之案卷,倒也合情合理。”
“哪裡亂兵?可能尋到?”天子大怒。
這回,王黼去看童貫了。
童貫歎息來答:“稟奏陛下,一來是那十節度,他們本就是招安之兵,多有凶狠之輩,二來是那殿前司麾下禁軍,三來是那建康府水軍,四來,便是那各處招來的廂軍輔兵,此十三萬之眾也,高太尉兵敗,亂軍連連在散,散去不知多少……”
“定是要查探清楚!”天子果真震怒,豈能不為高太尉報仇?
王黼拱手:“那容得臣派人查探,陛下放心,定是查個水落石出。”
“嗯……”天子稍稍順意,隻管又說:“高太尉屍首回京,一定厚葬。”
“陛下,臣自是辦得妥妥當當。”王黼再拱手。
卻見進來一個小太監,躬身慢慢往前,走到那梁師成身側,附耳輕言幾語。
梁師成便是稟報:“官家,宿太尉求見。”
天子心情不美,隻管稍稍揮手:“著他一並到此處來。”
梁師成點點頭,那小太監躬身後退而去。
太尉宿元景便也入殿,自也是有事,聞煥章帶人尋了他,帶來的是梁山之人,說的是梁山上下拳拳報國之心,便是招安之事。
宿元景算是個忠良之輩,在朝中不爭不搶,為人寬厚非常,得了此事,自然來稟奏,便是求見在殿中,一應說明梁山招安之意,眾人皆聽得清清楚楚。
天子歎了一口氣去,問左右:“高俅當真不是那梁山賊所殺?”
王黼答了話:“按照濟州張叔夜之言,未提及梁山賊殺高太尉之事。”
“那議一議吧,這詔安之事,如何?”天子心情依舊不美,著實是高俅一死,教他痛徹心扉。
王黼自又看童貫,童貫便來言:“陛下,賊人此番大勝,卻求招安,何也?”
天子聞言,也問:“何也?”
童貫來說:“便是要權柄之法也,隻當朝廷拿他不住,便是要勒索權柄在手。”
天子聞言眉頭就皺,那剛剛稟奏一番的宿元景,立馬也是低頭。
童貫繼續說:“此般大賊,本已是劫掠州府,禍亂百姓,朝廷連連剿得兩番,十數萬大軍而去,依舊铩羽而歸,若是朝廷敗軍之際,還容得招安,賊人得了官身,定是一發不可收拾,他們自以為朝廷拿他們沒有辦法,對朝廷予取予求,來日一個不允,豈不又反叛而去?那時勢力隻怕更大,再去進剿豈不難上加難?又來招安,如此往複,如何是好?”
天子聞言,一口涼氣倒吸。
卻是那宿元景也來開口,卻又是那欲言又止模樣:“陛下,嗯……”
“你說……”天子抬手。
“陛下容稟,此番招安……倒也不是一定不可為,若是招安之後,把他們調離那水泊之處,想來也好拿捏,若是旁處有戰事,隻管調他們為國上陣,也不失為好計策。”
宿元景說話,用詞用句,都有講究。
天子卻也皺眉又想,左邊說得有道理,右邊說得也有道理……
童貫立馬再追幾言:“陛下,宿太尉之言,是為妙計也。但……萬萬不在此時,此時賊人大勝,正是心高氣傲,若是朝廷如此容得,豈不天下皆效仿之?當再戰,至少要滅了賊寇威風,再行宿太尉之法,那自無甚不可!”
童貫說了一個折中,說完,自去看那王黼與梁師成。
王黼也在點頭:“陛下,童樞密此言,甚是,若是賊人以那驕橫心思招安,定難管教。”
“再戰……”天子趙佶歎了一口氣,問:“還能如何再戰?還要多少錢糧再戰?”
童貫立馬接話:“臣掌樞密院,願為陛下效勞!”
“唉……你啊,此番十三萬軍,多少錢糧花去?最後落得個這般境地,那沿路州府,又還征得出多少錢糧來?你樞密院下,又要調多少兵馬?也問……”
說著,天子去看王黼,再言:“三司府庫裡,可又能再許多少錢糧?”
童貫也不等王黼來答,隻管說道:“陛下,此番再戰,臣不調兵馬,就用京東兩路之兵,以京東兩路安撫招討製置使程萬裡麾下為用,著令程萬裡,克行剿賊大任,錢糧之物,讓他接受高太尉軍中散落為用,如此進剿。”
天子一臉的驚訝:“如此,豈能勝耶?”
童貫躬身一禮:“臣,親自督戰去!身先士卒上陣去戰,若不能為陛下分憂,不能為朝廷分憂……”
童貫抬頭看了看左右,咬了咬牙,便是一語:“何來臉麵歸京再見陛下?”
就看天子趙佶聞得此言,麵上皆是感動感懷之色,又是歎息:“唉……竟是逼到如此境地了,你啊……朕心中實在不忍你說這些話語來,若是實在不成,先行招安也不是不可,來日再來徐徐圖之……”
童貫隻管雙膝往地上去,磕頭而下,開口:“陛下,臣此身本是殘缺,得陛下隆恩浩蕩,忝居高位,既無子嗣要管,也無家眷要念,隻願一心為陛下效死,如此才可報答陛下聖恩,臣此去,亦如以往監軍西北,隻管用命,報答陛下!”
趙佶聽得是身形也起,邁步走下座來,伸手去拉跪地磕頭的童貫,童貫直起腰來,卻並不起身,隻管是滿臉老淚縱橫去看天子。
天子心中豈能無感?便是再拉:“你啊,你這份心思,朕向來都知,已然有一個高俅……你再去,朕也怕你……”
“陛下若是不允此事,臣便長跪不起,臣年歲已然也是不小,今日一過,隻怕再也無有為陛下分憂的時候了,再拜陛下聖恩,讓臣再為陛下剿得一賊!”
童貫再去叩首。
天子自也拉不住,也不拉了,隻歎息:“你去就是,定要多多保重,而今不比以往,你也再不是當初年歲,身先士卒之事,做不得了。成也好,不成也罷,朕都不怪你去……”
這豈能不是一番君賢臣忠的動人場景?
宿元景又還能說什麼呢?王黼豈能不跟著動容一二?那梁師成不也還要抹一下感動的淚水?
童貫如此,才起身來:“陛下,臣這就去。”
“慢些……”趙佶說得一語,再問:“你可有什麼想求朕的嗎?便自說來,一應允了你就是。”
童貫何等心思?隻管拱手一語:“臣此番,出了宮城,立馬動身就去,彆無所求,隻求陛下聖體安康,求剿賊大勝,求陛下心思舒暢!臣,去也!”
說著,童貫拱手躬身,隻管退去。
童貫心中太清楚不過,這位陛下,最是念情,那就要用情來對待天子。
隻看童貫說去就去了,天子趙佶,站在遠處,竟也當真抹淚……
也與左右來說:“童樞密啊,彆人攻訐他時,他也無話來說,到得這般時候,卻也唯有他,以殘軀效死而去。”
王黼在旁,說道:“陛下放心,人儘皆知,童樞密向來驍勇知兵,他此番親自而去,定有大勝的捷報而回。”
“但願如此,但願如此啊!”趙佶連連點頭,也去拂淚,身邊老人,不多了,高俅一死,再看童貫,當真格外動情。
天子轉頭去,連忙招手:“大伴,快,去書房裡選幾樣朕的好丹青,速速給樞密送去。”
“遵旨,奴這就去!”梁師成連忙往後快跑。
童貫當真是也不要人送,也不要什麼儀式,回頭去,在樞密院裡交代一番,連家都不回,也不收拾什麼行李,帶著一隊護衛也不過二三十人,隻管打馬而去,那是說走就走。
顯然要的就是這種感覺與氛圍……
便是梁師成派人來送東西,都沒有趕上,隻待回去稟報,天子在那延福宮裡,隻看那呦呦鹿鳴,竟是心中愧疚不已,不免有幾番長籲短歎。
一路上,童貫一程打馬,馬力不濟才稍稍停歇,也是來說:“當真不比當年了,這一程馬來,骨頭架都散了一般。”
也可見童貫這權柄,維持起來也是相當不容易。
著實也難,一來他不是東華門外的進士及第,二來也不是二十多年前天子身邊從龍,在大宋朝混到如今這般地步,童貫能穩固權柄的辦法,唯有如此。
東平府那邊,招兵一直在招,操練更是日日忙碌,濟州兵來了七百餘人,也編入部曲之中。
此番得甲胄又有三千多套,兵刃數都數不清。
城外軍營其實還未完工,但許多軍漢已然每日出城去練,大規模開始練射,弓也好,弩也罷,那是時不我待。
那梁山此番,獲利也不算少,雖然不得多少錢糧,但在水中打撈了許多東西去,隻因這梁山泊,著實不深,一般之處,多不過一二米,深一些的地方,也不過二三米,那種超越二三米的深處,當真不多。
那許多朝廷大船,就這麼半在泥水之中,倒是不好拖更不好修。
宋江吳用之輩,在等朝廷招安的回複,卻也得知了高俅身死的消息。
兩人隻是一個對視,皆說一語,蘇武。
卻是也驚駭不已,那蘇武,何以敢刺殺殿前司太尉?
這種事情,便是宋江吳用兩個大賊之人想來,也完全不敢置信。
或是再想,當是蘇武身後的程萬裡,自也還是程萬裡身後的童貫。
如此,才稍稍少了幾分驚駭,卻是多了幾分招安之憂,那宿元景宿太尉,在朝堂上又豈能比得上高太尉?
不免也想,還當再戰,似乎蘇武就是一道高山攔在路前,翻越不過去,這詔安之事,千難萬難。
梁山大寨,上上下下,不免還要備戰,還要奮力備戰,隻聽得那蘇武麾下,慢慢也有了好幾千的人馬,好似就要上萬了。
近來,梁山上下,自也是一通忙碌。
忙來忙去,宋江吳用二人對坐,不為其他,就為錢糧之事來說,山寨錢糧,著實支撐不得太久了,此番又勝十三萬朝廷大軍,更讓梁山名聲如雷貫耳在傳。
天下豪傑輩,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就看最近幾日,那水泊邊上船來投的人,當真是過江之鯽一般。
卻是來投之人,也不能不要,更不能趕人家走,那錢糧之愁,越發急人。
宋江開口:“不若,再去打一回曾頭市?上回晁大哥兵敗中箭,此番再去,那便是名正言順報仇雪恨,老弟兄們自是報仇心急,新來的兄弟,更是想著出力立功,人心軍心,皆可用也!”
說得都對,隻是吳用歎息一語:“那蘇武……”
宋江也是眉頭一皺,怎麼都繞不開那蘇武。
宋江開口來問:“學究,不若還是像上次一般,幾路出擊,各去州府,這回,幾路往南往東去,引著蘇武往南往東,再派精銳往北,直去曾頭市,如何?”
吳用點著頭:“計是好計,就怕那蘇武不中計……”
“怎由得他不中計?隻管當真打那徐州、沂州、淮陽軍,由不得他不中計。”宋江眉目之間,起了幾分狠辣。
這般派幾路人馬去打東南州府,蘇武一去,豈不又是死傷無數?
卻是兩人再一對視,便是心照不宣。
死傷無數,也不一定全是壞事。
梁山如今,慢慢也有了一種分彆,有那一彪人,慢慢形成了一個精銳團體,雖也常有死傷,便是死傷之中,自也有一些人脫穎而出,這些人慢慢挑選篩選,聚在一軍,便是精銳。
治軍之法,宋江也慢慢有了自己的章程。
就看此番在水泊之中打那官軍,表現出眾者,那可真不是一個兩個,這些人如今,便也起了幾分自信。
隻要這些精銳不失,旁的,死傷便死傷了,隻說這每日上山來投之人,多如牛毛,補充也快,隻損失不補充甚至也是好事。
正好,隻把他們去當疑兵誘餌,引蘇武兵馬去打。
吳用想得一想,隻來說:“那我親自去分人……”
便是還要操弄一番,即便是新來的人裡,也要分辨一下哪些是大賊,就是那種名聲大的,亦或者是真的身背大案命案而來的。
不用多言,這般人,便多幾分敢死的悍勇,這些人要仔細挑出來,充入精銳之中,精銳補充可當真不易。
其他人……
兩人對這事,都不必言語說破,隻管去做。
東平府中,蘇武本在軍中忙碌,陡然也聽得頭疼之事。
有人來說,說……府衙相公家的小娘子,陡然去了孟娘正店坐了廂間。
蘇武一聽這事,便覺得有些頭疼,要問具體頭疼在哪裡?
蘇武又想不出來,便就是覺得這事不是什麼好事,想著起身去看看吧?好似又沒什麼必要,不去看看吧?蘇武心中又有幾分忐忑。
還是不去,但來去練兵,蘇武卻又心不在焉,隻管又派人回去看看……
孟娘正店裡,程小娘坐在廂間,特意問了幾句孟娘子,孟娘子又豈能不來?
便是孟娘子親自來招待,介紹著酒菜品類。
程小娘抬手:“孟娘子在東平府好名聲呢,問得誰人,都說孟娘子賢良非常,大小事情,一應做得妥妥當當,待人也和善寬厚,不若,請孟娘子一道落座,咱們女子之間,說一些私語談笑,如何?”
程小娘,那自是大家閨秀風範,說話做事,那都是有一套的,身份地位,也不同一般人。
孟娘子聞言也笑,還真落座:“三娘也是,程娘子從東京遠來,每日在閨閣之中豈不無趣?三娘常來我這裡,也不知把程娘子帶出來走走……”
自是扈三娘也在一旁,聞言麵上也不尷尬,隻說:“孟姐姐,今日不是來了嗎?不遲呢……”
但扈三娘其實心中尷尬,唯有她知道,程小娘今日為何而來,也唯有她知道,程小娘有那份心思,更也知道,有些事,興許就真的板上釘釘了,出不得多少意外。
畢竟,知府相公可不是一般人物,知府相公家的小娘,且不說身份地位,就說這份聰明才智以及樣貌,這件事就跑不脫了。
此來何事?便是不知程小娘在哪裡聽說了那蘇將軍與孟娘子之事,便是不信,也在家中問了扈三娘,扈三娘隻管支支吾吾說自己不知。
如此,程小娘便出門來,說是要來親自問問,便是為了篤定這件事的真假。
卻是扈三娘心裡也難,也想問一句,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菜色上齊,還上了酒。
孟娘子笑著抬手:“都嘗嘗,看看這些菜色,與東京正店一比,如何?”
程小娘當真來嘗,嘗得幾番,隻說:“好,當真是好,比東京不差,孟娘子當真會調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