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張議潮,賀上千萬歲壽……”
“賜座!”
臘月末尾,當張議潮的唱禮聲在紫宸殿響起,李忱眼神複雜的看著眼前張議潮。
張議潮五十有八,比李忱大十一歲。
在李忱看來,他姿貌中等,但眉宇極具威嚴,氣勢甚至比旁邊的令狐綯、崔慎由、蕭鄴等三相四貴還要強。
哪怕是統領左神策軍的王宗實在麵對張議潮時,也很難在氣勢上將其壓倒。
他的氣勢,不是劉繼隆那種鋒芒畢露的氣勢,而是好似長劍在鞘,動則即出的氣勢。
無意之間都能有如此氣勢,這才是能夠帶領河西百姓推翻吐蕃統治的人物。
不過即便這般人物,也終究落到了自己手上。
想到這裡,李忱舒然,腦中早早想好的說辭,也在此時說出:
“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長角。竇融河西之故事,見於盛時;李陵教射之奇兵,無非義旅。”
“卿率義旅,收複河西,可謂關西神將,如今得見,但覺雄壯!”
“若天下能多出幾位如卿般人物,大唐何愁不盛?”
他為張議潮戴上了高帽,張議潮卻麵色如常,畢恭畢敬作揖道:
“收複河西,乃河西百姓一心同體之結果,非臣一人之功。”
“臣已年邁,故入京為官,將河西之事授予臣侄張淮深,觀察使索勳。”
張議潮提起了張淮深和索勳的事情,其中張淮深在前,索勳在後。
前者代表他扶持的人,後者代表朝廷扶持的人。
二者共存,也代表張氏與朝廷可以共存。
如此簡單的表達,李忱及紫宸殿內諸臣自然能聽懂。
不過李忱沒有開口,而是笑著與張議潮對視。
張議潮在為張淮深爭奪河西節度使旌節,可李忱不想給。
在他看來,張淮深與索勳二人都名不正言不順的在河西掣肘,加之北邊甘州回鶻與嗢末製衡,這樣的三角關係才能穩固。
“陛下,河北道急報,成德軍王紹鼎病卒,軍中推舉其弟王紹懿為留後,請表節度使。”
令狐綯岔開了話題,而李忱也收回目光,略微皺眉道:“王紹懿此人如何?”
“此人氣度寬大,軍民無不推舉,對朝廷十分恭敬。”
令狐綯說罷,李忱頷首道:“容朕考慮……”
話音落下,他繼續看向張議潮,而他與令狐綯的對話,無非就是在給張議潮下馬威罷了。
關於河朔三鎮,張議潮早就與張議潭在書信中聊過了。
河朔三鎮中,若是論經濟人口,則是以魏博見長,光人口便有三百多萬,其次是成德鎮一百九十餘萬,幽州一百四十餘萬。
不過單說軍事,魏博鎮牙兵雖然名聲在外,但魏博的軍隊構成和其他兩鎮不同,騎兵少,步兵為絕對主力。
儘管其巔峰時有兵眾十萬的說法,但卻在建中之亂中損耗非常嚴重,士眾死者十之七八,基本已經消耗光了生力軍,進入了總動員階段。
如果不是河北局勢突變,唐廷在分割成德問題上處置不力,使得幽州朱滔、成德王武俊三萬五千大軍南下救援田悅,魏博鎮恐怕會被馬燧、李抱真的八萬聯軍蕩平。
正因如此,建中之亂後,魏博鎮沒有參加過大的戰事,哪怕重新募兵補員,鎮內卻漸漸養成了“保衛家鄉可以,出境打仗不行”的特點。
如果以防守本土為目的,魏博軍隊的戰鬥力還是差強人意,非多個雄鎮聯手,一般無法奈何。
若是出鎮作戰,那戰鬥力就一瀉千裡了。
相比較魏博,如今的成德則是局麵稍好,但也遠不如曾經。
在安史之亂結束後的格局中,河朔三鎮中軍事實力最強的就是成德。
不過隨著成德鎮挑起建中之亂,戰後成德鎮的遺產便被易定、新成德,滄景三鎮瓜分,成德也淪落到隻有四州的地步。
儘管成德鎮依舊有四五萬兵馬,但其實力早已不如曾經。
不同於成德、魏博兩鎮常以防禦戰為主,幽州基本是境外作戰,且出兵數量非常雄厚。
哪怕幽州鎮幾次對官軍重拳出擊,甚至在愜山一戰中把官軍主力馬燧、李懷光打的大敗,但幽州鎮和朝廷還是有相同利益的。
這個相同的利益,就是麵對北方少數民族襲擾。
中晚唐的幽州鎮,雖然對朝廷來說是一塊難以染指的化外之地,但幽州鎮卻也獨自承擔起了替大唐守邊,防禦契丹、奚的艱巨任務,這才是幽州鎮常年保持十萬規模軍隊的首要原因。
長期在血與火中鍛煉的幽州軍隊,其軍隊戰鬥力和數量都不是甘於安逸的成德、魏博可比的,其戰鬥力為當之無愧的河朔第一。
不過軍事實力最強大的幽州,由於邊防的特殊形勢,以及極其不穩定的政治局勢,無法有效發揮出其全部實力。
統治最穩固的成德鎮,限於本身實力的寡弱和軍隊規模較小,自保有餘,爭鋒不足。
經濟最發達的魏博,本身具有爭奪天下的實力,卻由於其極端的權力結構,使得本鎮軍人沒有向外擴張的主觀意願,最後在曆史的快速變化中逐漸沉淪。
也正是由於這種局勢,導致了河朔三鎮內部的相對均勢,使得河朔三鎮在多次大洗牌中,始終沒有發生一鎮被另一鎮徹底吞並的情況。
就地緣來討論,三鎮能相互依存是有道理的,而比較之下,河隴就不太行了。
不提高原上的吐蕃、土渾,單說草原上的回鶻、嗢末,以及內部的番口、龍家等問題,就足夠牽製河隴不少精力。
加上河隴人口不過五十餘萬,體量太小,疆域太大,整體來說是自保有餘,開拓不足。
若非有張議潮、劉繼隆、張淮深這三個軍事強人支撐,河隴全境根本無法收複。
如今張議潮走了,河隴少了一個軍事強人,隻剩下劉繼隆和張淮深,二人的壓力也自然而然會變大。
不提彆的,涼州必然會讓給索勳,而索勳的能力也不足以控製涼州,涼州最後還是得落到嗢末或回鶻手上。
如果劉繼隆無法收複涼州,那張淮深會走入死局,劉繼隆也是同樣。
不過對於劉繼隆的能力,張議潮沒有半點懷疑。
劉繼隆缺的,隻是一個讓朝廷挑不出理來的借口罷了。
等張議潮遷走漢口,番口必然作亂,胡虜必然南下,而索勳要麼東逃關內道,要麼身死涼州。
索勳不論死還是逃,都將給劉繼隆一個收複涼州的機會,而朝廷也根本挑不出理來。
想到這裡,張議潮心裡有了想法,不免作揖道:
“陛下,涼州漢口稀少,請陛下移民實邊,以免涼州丟失。”
“這是自然……”李忱聞言眼神微眯,順杆上爬道:
“張副都護不日便要收複西州,而西州胡雜眾多,必然要遷入百姓,移民實邊。”
李忱心想遷徙人口可以,但張淮深必須去收複西州。
問題在於,隻要張淮深離開涼州,跑去西邊收複西州,那涼州必然為索勳所獲,而朝廷也可以在之後調離赤水軍,逼索勳獻出涼州。
如此一來,朝廷便切斷了隴右和河西的主要聯係通道,三麵包夾隴右的劉繼隆。
不過李忱也清楚,張議潮理應能看出這點,所以他大概率不……
“陛下聖明!”
張議潮頷首作揖,這讓李忱及令狐綯等人紛紛錯愕。
他們可是知道張議潮經過了蘭州,說不定見到了劉繼隆。
既然如此,那就是說二人關係不錯,更彆提劉繼隆還派人給張議潮送禮了。
不過二人關係既然不錯,那張議潮為什麼會同意張淮深離開涼州?
眾人不清楚,但李忱多疑的性格卻讓他在此刻懷疑,索勳會不會也是張議潮扶持的人選。
如果是這樣,那即便索勳占領涼州,河西隴右依舊鐵板一塊,遷入人口隻會增長其實力。
想到這裡,李忱試探道:“既然如此,不如由卿操辦此事,命張副都護收複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