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素燒出來,雖然通體白淨了,手感還是差點,等師傅們放到磨盤當中拋光之後,就更顯油光水滑啦。”
子猷詫異抹額,也不急著提什麼送窯燒製了,誰曉得後麵還等著多少工序,他低呼出聲:“好家夥,我這趟確是來選買陶器的嗎,不是上來學製陶的?少姝怎對製坯燒陶熟稔至此?”
少姝笑的打跌:“哥哥縱是想學,也沒那麼便宜的事。我才說的,實隻皮毛,一鱗半爪,修飾上釉等精細活計且在後頭呢,那我可就說不上什麼來了,饒是這些,也是聽琺花東拉西扯才斷續曉得的,沒想到,積攢多了還挺能唬人的,哈哈哈!”
“你說的琺花就是武師的女兒,你的小友?”昨日少姝介紹武師的當兒,子猷聽她提起此名,思忖定是與少姝年紀相仿的膩歪一處的玩伴,誰知還叫她玩出這許多名堂來。
“是啊,自打她母親過身以後,琺花一心盼著父親能教她上釉,還有那些雕鏤剔劃等‘密技’,你不知道,那武師但逢這些工序,便會將‘閒雜人等’全部遣開,包括他的獨女。我看著琺花惹人心疼,她沒有兄弟姐妹依靠,父親還禁錮不予。有一遭,她壯膽問過,是不是生為男兒,父親便允許她學了?結果很快得到回答,‘那是自然!’她心裡的悲戚,誰曉得?”少姝眼中的神彩黯淡下來,由衷替好友鳴不平。
子猷看著少姝,腳步放慢下來:“她的心事肯儘告於你,你也替她分擔了此許。‘百工’本來各懷其技,即便世道太平,一門手藝也僅可艱難維持生計,因此有些匠師格外珍視祖傳工夫,還有人稱燒陶一門是‘火中取金’。至於該業傳男不傳女,實則是不傳外家,媳婦也可以傳,卻不傳給女兒,這是對自家技藝的一種守護,其情可原,也不難體察。”
少姝越發沒好氣了:“哦,出於自身技藝在本族延續的考慮,以及根本上是為了保持財富原封不動的意願,這些工匠家長們寧願采用如此迂回曲折的手段來阻礙女兒,就是因為她總有一天要嫁人呀。既如此,隻要將其秘技公開,不就省去狹隘地種種顧慮了,哥哥你說對嗎?”
子猷像聽到了癡人說夢:“公開?絕無可能!你自己都說了,那可是他們眼中世世代代得以養家糊口的命根子!”
“可咱們郭家不正是如此行事的嗎?”少姝反問,“收了那麼多的弟子,幾時擔心過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嗯,想不到你還能看到這一層。”子猷臉上頗有興味,鼓勵小妹繼續說下去。
少姝繼續振振有詞:“哥哥你想啊,我們家從來不分內外親疏,凡是來華岩求學問知的才俊,莫不一視同仁,統統收下,也不擔心這本事那本事給外人摸了去。便是在自家的子弟當中,也是男女一同開蒙受教的——想來若不是當初設館的有道先生寬宏遠見,又通情達理,作為私學的郭門哪裡會有今日的氣象?唉,與動輒受限的琺花們相比,身在華岩的姑娘們當真幸運太多。“
子猷哭笑不得,雖然覺得她這種比對有什麼地方不大貼切,但作為郭家長孫及書館執教還是相當受用的,竟在她麵前意外謙遜答:“哪裡,哪裡。”
又覺得少姝果然長大了,知曉人事才會懂得道理,也才會發自內心懂得珍惜&bp;。
忽又聽她道:“再回到琺花的困境中來,除非她從家中脫離出去,不然總是難免受其桎梏。”
“才剛誇了你,怎的又說起傻話來?身為女兒家,離家的法子就隻有嫁人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到了那時,琺花想要承繼家中技藝就更無從談起。”
想到琺花任人揉圓搓扁的性情,少姝語氣添了幾分沮喪:“真慘,從父親的家過渡到了丈夫的家,很大可能,不過是又換了一個對他頤指氣使的家長罷了。”
子猷大感震驚:“你怎麼可以這樣認為?!我記得你跟少嬋時時互通書信,莫不是聽她告訴了些什麼?”
少姝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沒有沒有!“
子猷歎了口氣,小妹的視角過於悲觀,也有失偏頗:”像琺花這般勤快孩子,將來也不會有什麼差池,所謂‘主婦’,全然不是一句空話來的!她嫁入夫家後,可勞作家務,可教養子女,分擔夫婿憂慮——雖說隱於男人身後,卻足以鑄造一個家族的靈魂,對小輩們的引導會延伸至很大歲數,遠的不說,你就好好想想咱們阿婆她老人家吧!“
得,少姝見兄長把阿婆都搬出來了,隻好乖乖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想來想去,症結還是在武師身上!如果讓他清醒地看到,自己戰戰兢兢守護的技藝隻能在女兒身上發揚光大呢?還會冥頑不靈麼?畢竟數來數去,他隻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啊!“
“說不好,為了由兒子延續香火,不停生養的人家也有很多,即便像你說的,武師的原配不在了,續弦之後又不停生養的也是司空見慣。”
“既然是日後之事,誰能有個準頭,而在那之前,琺花仍有一線生機對不對?”
“說什麼生機……此等說法過於浮誇。“
少姝卻來了勁兒,仿佛代替好友下了莫大的決心似的:“還不到輕易言棄的時候,成與不成,試過才會見分曉!如果讓琺花正經修習武師的秘技,就像對待他的兒子那樣——假設他也有兒子,且像琺花一樣頗具靈氣,對家傳技藝抱有相同或更大的熱忱——她一定能無懈可擊地掌握到手中,絲毫不比男兒們遜色!”
“還要不比男兒遜色,”子猷搖著頭,又苦口婆心勸道,“世事曆來如此,女兒們始終沒有得到過太多的寄望,儘管也有不一般的例子:皇太後們以神聖的權力,如前朝的竇太後、鄧太後者,才女烈女們以光耀的才德,如班婕妤、曹大家、淳於緹縈者——皆得到了世人的推崇與拜服,盛名堪與男人比肩,但那畢竟是極為特殊的情形,至於其他的女子,恐終了一生也沒有碰觸此等好運的機緣。你要小心,把琺花喚了起來,亦不過是徒勞,反而會令她痛苦倍增。”
(竇太後:即漢孝文竇皇後,名猗或漪(一說猗房或漪房),清河觀津(今河北省衡水市武邑縣)人。漢文帝皇後。一生經曆了五個朝代,從高祖、惠帝、文帝,再到兒子輩的文帝,孫子輩武帝。她一生中深受薄姬、文帝的影響,信奉黃老學說,無為、不爭。)
(鄧太後:即漢和熹皇後鄧綏,南陽郡新野縣(今河南省新野縣)人,漢和帝劉肇第二任皇後,東漢“六後臨朝”中的最賢者,中國曆史上最傑出的女政治家之一,被史學界譽為“皇後之冠”
。漢和帝駕崩後,鄧綏先後擁立漢殤帝和漢安帝,以“女君”之名親政長達十六年。)
(班婕妤:漢成帝嬪妃,名不詳,扶風(陝西今鹹陽東北)人,一說樓煩(今山西寧武附近)人,左曹越騎校尉班況之女,班固班昭的祖姑,中國西漢辭賦家。鐘嶸《詩品》將班婕妤列入上品詩人十八位之列。西晉博玄詩讚她:“斌斌婕妤,履正修文。進辭同輦,以禮臣君。納侍顯得,讜對解份。退身避害,雲邈浮雲。”
存《自悼賦》《搗素賦》和《怨歌行》三篇於世。)
(曹大家:即班昭,一名姬,字惠班。扶風安陵(今陝西鹹陽)人。班彪之女,班固班超之妹。嫁曹世叔,早年守寡。班固著《漢書》,《八表》及《天文誌》未成而去世,因昭博學高才,和帝下詔令其續成。她經常出入宮廷,擔任皇後和妃嬪的教師,號曰“大家”(後人相傳讀作“大姑”),以作尊稱。及鄧太後當朝,班昭與聞政事,是中國曆史上第一位具有深遠影響的女學者、曆史學家。)
(淳於緹縈:公元前167年,漢文帝下詔廢除肉刑,開始進行刑製改革。文帝的刑製改革起源於一次案件,當時齊國的太倉令淳於公犯罪要被處以肉刑,他隻有五個女兒,沒有兒子,小女兒緹縈便陪同父親到了京城長安,向文帝上書,願意做官奴以贖父親的肉刑。文帝很感動,讓丞相張蒼和禦史大夫馮敬商議改革方案,方案將原來要執行的墨刑、劓刑和斬左、右趾改成笞刑和死刑。)
“我卻不覺得,哥哥,通透的人心中就沒有開心的事了?那才是一種更高境界的愉悅,收回了不必要的空洞奢望,把短促可貴的光陰用於汲取對自身的牢固信念,儘已所能的將才德充盈到不能再豐富,並專注投入到值得的人與事上。凡是可能,都要靠自己千辛萬苦地掙來,為了這些,放棄掉一些無足重輕的,實無不可。”
破天荒地,子猷從妹妹身上看到一種陌生的堅定力量,於是他也答道:“但願吧,雖說不易為,我卻也不想看到,琺花的那點兒靈氣在恐懼憂鬱和惴惴無措中乾枯萎謝。”
“哥哥可以相信,若是得了機會她定能做到,經過幾番好說歹說,如今,武師已允許她到作坊打下手,平日儘是跟著陶窯的眾工們做些零碎活計,全是雜活兒,她也做得不亦樂乎。”
子猷眼睛跟著一亮:“她父親若是好脾性,兼得長遠考慮,大約日後有更進一步的商榷餘地,亦未可知。”
少姝撲哧一聲,眼角不覺挑得老高:“好脾性?那是琺花。武師他對家裡的生意極其上心,成天扯著大嗓門發號施令,嗬嗬,不過時日長了,誰都知道他內裡本是副好心腸,陶工們乾起活來照舊兢兢業業,也聽慣了那些粗聲粗氣,權當東家是為了壓住陣腳而虛張聲勢。反是琺花去幫忙沒多久,便招人待見,她有什麼主意了,大家全樂顛顛地遵從照辦,隻不叫那個牛脾氣的東家知道罷了。”
“如此,你得空了儘可為琺花寬解,循序漸進,功到自然成嘛。”
如果子猷沒聽錯,少姝回應他的笑聲裡,有幾分隱隱的不以為然:“嗬嗬,那要琺花等到幾時去啊?!哥哥快瞧,前麵就是武家的陶窯了。”
少姝迅步打頭,四下裡找尋好友身影,未料充耳先聞的,竟是一陣嘈雜喝斥之聲,不覺眉頭攢起,“不好了,琺花又挨訓了。”
武家的陶窯近處,有位額頭上綁著頭巾的中年男子,膀大腰圓,雙手揮舞,正疾色斥責著身旁的小姑娘,再看那萎頓的小姑娘,蔫頭耷腦立於原地,一動不動。
子猷啞然失笑,若不是少姝先說了,還真要大吃一驚。但見武師麵上鐵青,如陰雲密布,其時臉色與當下明媚天光很不協調。
來時路上,見了諸多陶器瓷罐,驀地碰到這景象,子猷竟覺眼前像有支小口的白瓷細瓶,杵在一口圓肚碩大的黑釉酒壇邊上,嗒然無聲,纖弱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