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姝一拍掌,碎末殘屑四下裡亂飛:“呀,真讓哥哥說著了,方才拜月之際,淨琢磨佛圖澄大師說的,哦,他引有道先生的那兩句了。”
“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子猷清聲念過,“哪裡不解?說說看。”
“我想到的是,往河裡扔個石子,當然立時就會濺起水花來,而往深潭裡扔的話,聲響就小了很多,如果扔進叔度先生那樣汪汪萬頃之陂,豈非一絲回應也無?那多麼——”少姝猶疑片刻,還是說了出來,“無趣嗬!”
“哦,看來是在擔心叔度先生這等名士不理睬你啊!”子猷揶揄她,又正色道,“其實你想岔了,有道先生在他人處,車不停軌,鸞不輟軛,少有久滯,而在拜謁叔度先生時,彌日信宿,徹夜長談也還意猶未儘,怎麼會像你說的了然無趣?”
(信宿:住一晚稱一宿,兩晚或以上稱信宿。)
少姝囁嚅揣測:“那表明他們二人意氣相投,自比旁人聊起來暢快些嘍。”
“周子居常雲:‘吾時月不見黃叔度,則鄙吝之心已複生矣。’漢末時,周子居做過泰山太守,與胸懷‘澄清天下’的太尉陳仲舉是好友。他的意思是說,親近叔度先生有近朱者赤的‘功效’,隔段時日了,必要想方設方相見一回,以防小人心思複而生乎。”思霓從旁解釋,又舉一例。
“有道先生作為品鑒時人的大家,稱叔度先生‘器量深廣’,我以為不僅指其學識深厚,更是讚其心胸曠達,與人為善,視無分彆,輕易不置褒貶,足見二位心心相印。”
“話說,有道先生品評人物即是予以褒貶,對人性優劣洞若觀火,又如何與‘不輕易褒貶’的叔度先生心心相印?”少姝想到哪裡問到哪裡。
“不輕易褒貶又異於不予褒貶,”子猷頓了頓,“你這一問我亦想過許久,近日終有些心得了,簡言之,先生們的品評賞鑒,到底有個準則。”
“什麼準則?”少姝急不可耐。
“想,也不想;說,也不說。”子猷吐出了八個字,麵上頗有得色。
少姝從案幾上蹦起來,繞著母親和子猷轉悠了兩圈,躊躇間眉宇久蹙難消。
末了,乾脆衝著子猷躬身作揖:“弟子愚鈍,還請子猷先生祥解。”
“叔母,你瞧瞧,她有多皮?”子猷連連揮手,勉強抑住笑,從容解釋起來,“所謂‘想也不想’,是指要想自己品性不如他人的短處,而不想他人是非;所謂‘說也不說’,是指要說引人入正的真知灼見,而不說與人無益的長短之詞。”
“好一個‘想也不想,說也不說’,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思霓稱許,“不過,器量深廣雖無法蠡測,卻是可以慧眼辨彆並識得的。”
(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出自《易&bp;象傳上&bp;謙》,王弼注:牧,養也。意思是,謙虛而又謙虛的君子,保持謙卑的態度以提高自己的修養。)
(蠡測,典故名,成語“以蠡測海”的略語,典出《漢書》卷六十五《東方朔傳》。語曰“以管窺天,以蠡測海,以莛撞鐘”,用蠡,即貝殼做的瓢來量海,比喻見識短淺,以淺見量度人。)
“因此上,少姝務必分明,品評鑒賞人物不同於搬弄計較。”
“嗯。”
“也不同於捕風捉影。”
“嗯。”
“更不同於蓄意詆毀。”
“嗯。”
然後是好半天的靜雅無聲。
子猷奇了:“咦,怎麼這會兒少姝一聲不吭啊?”
少姝被戳穿,訕訕地,撓著後腦勺:“不是,哥哥的話我得好好思量一下,再說了,偶爾也想試試,深沉起來是什麼感覺?”
“嗬嗬!”思霓忍俊不禁,&bp;“可是裝作個悶葫蘆,也絕不同於器量深廣。”
大家又放聲齊樂一回。
翌日清晨,少姝和尹毅照舊同往後山“陶複廬”。
“少姝姑娘,子猷公子一大早就回去了?怎的這麼急啊?”
尹毅跟在少姝身後問道,小心招架著胳膊裡挎的大竹籃,步履比平常更鄭重了幾分,雖說是走慣了的,但此刻,這條小徑的全部意義就在這裡——通向思霄和他那高踞後山的古色古香的窯院。
“是,我哥哥急著回去打理書館,說怕已積攢了諸多事務,晨起即上路了。”
“子猷公子可是位好先生,我估摸著,年年那些想送子弟入華岩館的人家呀,快要把門檻都踏破了!”
“彆呀,萬一踏破了,豈不又給我哥哥添了樁勞心事,”少姝莞爾,點點頭,“我都看得出來,在他心裡,學館的事永遠是頭等第一的大事。”
少姝左顧右盼,衝著跑出老遠的騏騏揮了揮手,繼而扭頭道:“這回子猷哥哥上來,講起了有道先生的一位知交好友,此先生大名黃憲,字叔度,尹毅哥聽說過沒有?”
“沒有,”尹毅老實以答,“可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有道先生的知交,想來該都是逸士賢達。”
“對極了,這位黃先生可是位大隱士,汝南慎陽人,士人讚他皮褐懷玉,達官貴人趨之若鶩。他屢征不仕,甘居貧賤,郎陵侯相荀淑——也就是‘荀令君’荀彧的祖父——途經慎陽時,曾邂逅時年14的黃先生,言談之間,驚喜得無法移步,稱其為當世顏子!先生終以清白布衣之身入史列傳,是不是好‘厲害’?!”
(“被褐懷玉”出處:老子《道德經》第七十章,“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聖人被褐懷玉。)
尹毅神往地雙眼微眯,吐露內心對光影的回憶:“多好啊,穿褐色衣裳的布衣平民,胸懷卻像玉石般珍貴。記得我媽媽的妝奩中,有塊軟玉製成的平安扣,握在手中,盈盈有光,卻不十分耀眼,用此等寶物類比君子心性,真再合適不過啦!聽少姝姑娘說來,這位黃先生同咱們有道先生很是相像?”
“嗯,先生們確實都選擇了山林田園,一生人看起來,仿佛與世無爭。”少姝凝目,望向遠處層嶂間起伏的薄霧,籲出口氣來,“怎麼說呢,在那風雨如晦的世態下,與他們行事不同的亦大有人在,如當時的太尉陳仲舉,他位列三公,勇拒濁流,八上八下,不移其誌,後與大將軍竇武謀劃翦除宦官,卻事敗而死。更有幾位有道先生的知交——河南尹李元禮便是其一——,他們抨擊宦官弊政,可歎終都身亡於黨錮之禍,慘遭屠戮啊!”
東漢中葉以後,外戚與宦官的爭權奪利愈演愈烈。桓帝、靈帝時,以李膺、陳蕃為首的官僚集團,與以郭林宗為首的太學生聯合起來,結成朋黨,猛烈抨擊宦官的黑暗統治。宦官依靠皇權,兩次向黨人發動大規模和殘酷迫害活動,並最終使大部分黨人禁錮終身,士大夫集團因此受到嚴重打擊,史稱“黨錮之禍”。
尹毅聽罷,再三搖頭,略表感慨地說:“我聽阿翁說過,當逢朝政無序、奸佞當道之時,胸懷天下的清流士人們,境地就很無奈悲涼了。宦官以“黨人”的罪名禁錮殘害士人,也為後來的黃巾之亂埋下了禍根。”
“嗯,晴天霹靂,噩耗傳來,有道先生號哭於野,悲慟倒地。”少姝說著,交抱起雙臂,臉上陰雲滿布。
“天呀!”尹毅聽到自己的心在“撲通撲通”狂跳,有道先先在野外號哭不止,為深交摯友痛心傷身至此,他張了張嘴又合上,放下了再加置評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