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兒看她一眼,又說:“還有一條路可選,他既已辛辛苦苦修練上百年,轉化成了人身,從此墮入輪回,亦可轉世為人。”
“以狐的立場而言也算‘行百裡者半九十’,那不是等同於放棄了狐仙之身?”少姝錯愕以問。
(行百裡者半九十:出自劉向《戰國策·秦策五》,原義是走一百裡的路程走到九十裡隻能算走了一半;比喻做事越接近成功越困難,越要認真對待。)
“說什麼放棄,無論何種身形,不過權且是靈性暫居之所,執著無益。”玖兒歎息,“此外,還有甘願舍棄修為,為著救人活命贈以金丹的例子呢。”
少姝聞言,陡生敬意:“果然是君子樂得其誌啊。”
她這一聲氣息過重了,那亭中男子警覺,耳廓聳動的同時,立即吞丹收勢,旋即一道淩厲的目光射向這邊:“什麼人?”
姐妹倆也不好再遮著藏著了,她們推搡著,不是那麼理直氣壯地現身出來。
借著月光,那男子上前兩步看清了少姝,臉色已變,再等看到玖兒,更是一震,堆笑作揖:“原來兩位是思家的女兒啊!”
少姝也呆了呆,叫出來:“趙叔?怎麼會……”
原來被她稱呼“趙叔”之人,乃同村的製香工匠趙成,是青鳳姐弟倆的父親,目下才剛知曉,他——甚至還有他的家人——也俱是出身狐族,許是因拜月時月亮的精氣進入了他的身體,洗卻掉日間沾染的世俗塵埃,此刻看來眉目清朗,形體輕盈,通身透出一股飄然欲仙的氣度。
(趙姓狐仙:關於狐仙的姓氏,古來有一些固定的說法。唐·戴孚《廣異記》中,千年狐趙門福雲:“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明·羅貫中《三遂平妖傳》亦采此說,不過有所變通:“原來狐精但是五百年的,多是姓白姓康,但是千年的,多是姓趙姓張,這胡字是他的總姓。”)
玖兒見她一時半刻說不出來話,便向來人還禮答道:“趙師傅,我們是思家的外甥女,她姓郭,我姓塗山。”
“是呢,小人已多年未見著玖兒姑娘了,一時恍惚,竟也糊塗起來,望兩位姑娘萬勿見怪才好。”趙成謙謙陪笑。
“我們無意冒犯,隻是這個地方,偏偏大家都鐘意。”玖兒抿了抿嘴角。
可不是,少姝順著玖兒所指方向望去:夜間的拜月亭,沐浴在清輝之中,山丘下鸑鷟泉水聲潺潺,古亭外古柏聳翠,細柳搖青,山濤奔徹。一輪玉璧般的明月正值中天,遠處的農田、小橋、房舍、水磨……皆披上了一層銀霜般的白光。縷縷輕霧從岫穴間逸出,嫋嫋升空,融入到天邊的纖雲中,已然分不清邊界。
始料未及的是,夢中的狐歧夜景居然琦麗如斯,美得奪魂攝魄,哎,慢著。
“難不成,趙叔你也是在夢中?”少姝她也不曲裡拐彎了,直接問道。
趙成愣了愣,然後爽快承認了:“夢中修煉多些保障,即便共夢,泰半是自己人,也不必有所忌憚。”
少姝明白過來,原來媽媽說的共夢並不受人數所限,甚至還可以在不同的狐仙夢裡隨意“串門”,簡直太好玩兒了!再者,狐仙們異能卓著,睡著了亦可精進修煉,更是令人歎為觀止。
“我方才就是與妹妹說這個,誰知她少見多怪,驚動了趙師傅。”&bp;玖兒笑著據實以告。
趙成隻是溫和地點點頭,看來那段軼聞他也是知道的。
少姝赧笑,她心中的震蕩漸已平複,忙轉移話題:“青鳳與孝兒也都跟著趙叔開始吐息修行了嗎?”
“是啊,往常到此時分,拙荊也該帶著孩子們一塊兒來亭間拜月的,想來定是他們又在纏著母親講故事,故三人尚未入夢。”趙成恭謹答道。
“我說呢,日間我們常在一處玩兒的,想不到他倆口風甚緊。”少姝猶自訝異。
趙成忙解釋:“都是聽大人叮囑過的,話說回來,我那兩個孩子最喜歡的,還是聽少姝姑娘講書,說比我們教的有趣,孝兒這兩天喋喋不休,儘儘念著什麼“尺蠖之屈”,“龍蛇之蟄”,‘窮神知化’,那小模樣是在用功領會沒錯,真要多謝少姝姑娘的悉心教導!”
“哪裡哪裡,趙叔客氣。”少姝甚是開心,笑嘻嘻地擺擺手,“青鳳懂事善學,孝兒敢說敢問,趙叔這一對伶俐的寶貝,人見人愛呢!”
“她講故事,想也知道,不清楚的部分也給你隨性填充上去,誰不是聽得天花亂墜?”見趙成高興得合不攏嘴,玖兒燦然一笑,“我妹妹這性子,不折不扣的小頑童,跟著她總錯不了。”
“錯不了,錯不了,華岩館的姑娘,家學淵源,多少人想求教都求不來的,”趙成不無感慨,目光竟有些閃爍迷離,飽含深情地說道,“早些年,我們也下山聽過有道先生的課,那情景,仿佛是孩子們睜圓了眼睛圍著姑娘聽書,一般無二呐!”
這還了得,趙成竟然是高祖有道先生的弟子,少姝登時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顫聲問他:“趙叔此話當真?”
“在姑娘們麵前,小人如休敢打誑語。”趙成言辭鑿鑿,“彼時有道先生從洛陽回來的時日不長,尚是漢桓帝在位哩!”
“原來是延熹年間的同門師兄啊,失敬失敬!”少姝始信其言,上前朗聲作揖。
(延熹:第一次黨錮&bp;發生於公元166年【延熹九年】,延熹【158年六月-167年六月】是東漢皇帝漢桓帝劉誌的第六個年號,漢朝使用這個年號時間共記10年。郭林宗約是在第一次黨錮後離開洛陽返鄉,所以少姝約摸了一個最早的年號。)
“不敢不敢,”趙成慌忙拱手還禮,“想當年,有道先生講學可謂有教無類,學生參差蕪雜,除了販夫走卒,也還有不少我們‘這樣’的,但投門下者,先生皆不計較出身,儘心獎掖後學。”
少姝不住地應聲,眼圈兒不由地泛紅了:“我也常聽家裡的老人們講,其實先生回鄉教學時,絲毫沒有什麼名士的架子,與鄉民膠漆相投,他們自然也不會感到生疏,認為先生難以高攀。”
趙成用衣袖輕拭眼角,仰首一歎:“過去了這麼些年,我也終於明了先生的一片苦心:亂世征兆已見,天下即將塗炭,不如就把道德文章的種子深深地埋在民間,留在這些看似平平無奇實則樸實堅韌的人心裡吧!”
過了片刻,少姝回過神,又想趁此良機不如弄個清楚,便接著問:“方才趙叔講,那時學生中有不少你這樣的,都有些什麼人,如今與你還有往來麼?”
趙成撫弄著不太長的胡髭,又扳著指頭數了片刻,雙眸煥然一亮:“除了與我同窗的狐族呢,記憶猶為深刻的是先生的兩名書童,似乎一名是白姓的蛇精,我們喚作小白兄弟,另一位則是善長禦風而行的小花兄弟,我記得他們老家是在鸛雀津那一帶的……”
“禦風而行,不就是飛起來了麼,”少姝接茬道,“家在鸛雀津,莫非為水禽之類?”
見趙成點頭,少姝心裡便也有數了,又聽他說道:“如今想來,他們二人同門了一場,卻談不上丁點的交情,遇在一處時總要掐架,活像宿怨不解的冤家對頭,我們旁人勸解也統統無用,有道先生可是為此費過不少心呐。”
“缺乏對人才的欣賞與尊重,教學再多又有何用?施教者,本身須是個完整的人,且不僵固於舊有的行為軌道,方能醞釀出自己的育才方法來,也會發掘出更多的可造之才。”玖兒的視角獨特,“他的智慧,比他教授的東西,更為要緊。”
這番話說到了趙成的心坎上,他又激動道:“在華岩館,但凡學子均一視同仁,回想當日諸多同門,那才叫不拘泥門弟出身呢,除了士族子弟,漆工、郵役、屠沽、士卒、壟畝、芻牧等人,先師皆來者不拒,隻要才德兼優,便極力獎進,引導其成名。”
“哦,確有起於寒微而揚名者?”
“陳留有兩名學子,便是如此。”趙成回想起來,一一扳指數道,“一位農人,名喚茅容,字季偉;另一位是漆工申屠蟠。”
(陳留:今河南開封。)
少姝即刻“死纏硬磨”,接著,便如願聽到了這兩位師兄從學的經曆。
先是茅容:郭林宗在陳留,途中遇雨,躲樹下暫避。見一農人坐姿端正,猜想可能是種地的讀書人,通報姓名後,故意請求在他家借宿。茅容把他接到家中過夜,翌日早起,郭泰見茅容殺雞做飯,以為是款待自己。但用飯時,茅容卻先將雞肉服侍母親吃了,然後和郭林宗同食素菜粗食。飯後,郭林宗向茅容作揖,說他是一名賢才,應該遊學。茅容依其指點,終成飽學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