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是申屠蟠:他自幼喜歡讀書,很講義氣,但家道貧窮,隻能給人做傭工,乾些油漆活兒。郭林宗親自看望他,同他親切交談,使之頓開茅塞,生迫切求學之誌,郭林宗於是資助他,後來成為經石學家。
(指點茅容與資助申屠蟠:出自《後漢書·郭太(泰)傳》。)
“他們的事,確屬激勵難得,亦不難理解,”少姝沉吟半晌,終於憋不住了,“但是……你們又為何要專程追隨有道先生?”
她說的“你們”,自是指狐族等異類,趙成不點自明,他微微一笑,略作斟酌,便沉穩地答道:“有道先生在太學時,被冠以群生之領袖,蓋因其神氣衝和,言合規矩,高才妙識,經學造詣罕見其倫。須知,經學雖脫胎於儒學,但其淵源豐裕厚實,在原來儒的基礎上是有所更化的,為了通經致用,經師們廣泛汲取各家之所長,融彙推演並且巧妙化用,道家之‘道’,陰陽家之‘五行’,法家之‘任法而治’,墨家之‘天德,天意,小康與大同’等等,可謂無所不包啊,‘我們’修為人身,想要更進一步,便不能不學,聆聽有道先生親自傳授,實為三生有幸!”
(經學:董仲舒獻《天人三策》之後,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立太學以教於國”,太學作為官方大學蓬勃發展始於此時,兩漢以儒學五經為官方教材,經學成為政府培養人才,主導意識形態的政治學說,“春秋大一統”,“三綱五常”等理念影響中國文化深遠。)
少姝心中有所觸動,雖然媽媽早告訴過她,在這山上過活之人,無論燒陶,還是製香,甚或待字閨中者,都是通過日積月累的修行來參悟人生道理的,但她總有些舊調重彈之感。
而眼下,看著曾以為十分熟悉,今日揭開來又一重身份的趙成,她這才下意識地點點頭,對媽媽的話有了深切的認同感,在這些向學之心的身後,無不留下了獨屬於他們的隱秘漫長的不易與歡欣。
聽過趙成等人的求學往事,又思及有道先生坐館時必定盛況空前,她愈加心生向往,恨不能也“回去”親眼目睹一番,焦灼迫切,幾如百爪撓心。
玖兒對本族中的事務更為熟知:“狐仙子弟讀書用功,其辛苦不足為外人道。趙師傅早年投在郭門下,也是不足為奇的。對了,石屯有位宋老先生,曾給村人們說過一件怪事。”
“什麼事?難不成他老人家也收過狐仙徒弟?”少姝自是知道宋先生大名,前不久尹毓川才請他醫過傷,這位先生學問淵博,在石屯村開著私塾,雖不是專門行醫者,但醫理很深,據說能斷人生死。
“並非如此,宋先生同人說過,他夜半途經一座古墓時,聞得墓中傳來鞭打叱罵之聲,如‘你們不好好讀書,不能明事理辨是非,日後什麼壞事做不出?’‘等到觸犯天律,後悔就來不及了!’他好生奇怪,這黑燈瞎火的荒郊野地裡,是誰在訓話?原來是狐族教子,於是稱歎我們的用功向學之心,還以此來驅策弟子們呢!”玖兒說到這裡,撲哧樂了,“走夜路的人,經過荒嶺墳塋都會戰戰兢兢地發怵,那個時分,野狐家中修煉的小狐們已然學得神疲力乏,有的會悄無聲息地偷溜出來,藏在暗處,開玩笑似地捉弄人。”
(狐仙教子:取材於《閱微草堂筆記》卷七。)
少姝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我聽鄰裡們也常說哩,夜間行路間或被頑皮的小狐‘迷’了,說有的人曾真切看到,月光下自己長長的影子,會陡然左扭右擺舞動起來,詭異又實足的孩子氣;有的人喝醉返家,卻會橫躺睡到路中央,直到日上三杆;還有的人則是走著走著,然後稀裡糊塗地掉轉了頭,等醒過神來,才發覺又往回走了老遠!徹頭徹底地給人家練了手。”
“宋先生運氣好,想要使壞的小狐們正被大人們管教,分不出神來搗蛋了,”趙成嘴角微揚,聽他雲淡風輕的口氣,幼時想必也常犯類似的“淘氣”,“不過其中的緣故,人們大抵也是心知肚明了,凡被‘迷’過的人,真格興師動眾,生氣發作的人從來未見過,權在茶餘飯後填作笑料罷了。”
“是了,狐岐山的特色就是,人與狐仙無形中達成了某種默契,共處於山水之間,彼此包容,很少忌憚交惡,針鋒相對。”少姝有感而發。
玖兒推推少姝,“快看前麵,多熱鬨嗬。”
三人邊行邊聊,夾說夾笑,不多時,已快下至源神池邊。
不知何時起,沿著一條曲折的石子幽徑,忽而現出了長長的兩排攤位,各家的攤主們攬客吆喝的聲音漸漸清晰。
很多攤位前,亮起了五色的琉璃燈盞,光華耀亮,錯落有致,在小徑兩旁形成縹緲如霧的光暈。
“這些人是在做什麼呢?”少姝滿臉不解兼具傻笑。
“這裡是狐市啊,少姝姑娘沒有來逛過麼?”趙成輕描淡寫地解釋著,陪她們進入市集,看出少姝真是頭一回來,心中多少有些詫異,“這邊是作生鮮瓜果買賣的,那邊是販售衣物梳簪的,喏,跟前的這幾家,是各色金銀玉料首飾。”
少姝匆匆打量一眼,果然各色物什一應俱全。
“這些攤主都是得道狐仙嗎?我怎麼瞧著有些麵生?”少姝隻覺得一雙眼快要用不過來了,目眩魂搖,心動神馳,怎麼自己就像“才從南山捉來的圪狸”,見了什麼都是一派新鮮好奇。
(才從南山捉來的圪狸:方言,用以形容某人尚未經見過世麵,土包子一樣,什麼也不懂;圪狸,有一說即花栗鼠。)
“他們啊道行確實尚淺,有些是才剛修得了人形,平日還是在後山的老林深洞中修煉。”玖兒為她釋疑,“那些還沒得道的狐,仍具獸性,遠離塵囂對他們提升精進是有益的。而已然得道的狐仙,他們坐臥行止與人無異,自然與人們相處會比較方便。至於道行高深的狐仙,那便可隨其所好,任他往來了。”
少姝聽得津津有味,順勢又問:“那麼狐仙得道之後,是不是就可以永保仙身了?”
玖兒麵色謹慎,環視過周身左右,才壓低了嗓門說道:“狐仙的修煉永無止境,若是不修,獲罪於上天,仙身亦可能在一夕之間被剝奪,前功儘棄,唯有重新來過。”
少姝不由得一凜,對狐仙的修煉進身之途充滿了敬畏,她將這些一一記在心頭,視線不經意地落在那首飾攤上,被一朵小巧玲瓏的珠花吸引,精致內斂,與母親日常選戴的花形有幾分相近,不覺脫口問道:“請問這件要價幾何?”
對麵長得伶俐機敏的小姑娘攤開手掌,微笑著伸開五根手指,翻一番。
少姝哦一聲,去袖中摸出錢袋來。
“你這是做什麼?”玖兒笑著阻止。
“買東西,自然要給錢呀!”經她一攔,少姝有點摸不著頭腦。
“誰稀得你的銅板,人家的物件是要用十口精氣來換的。”&bp;玖兒笑得打跌,又湊近珠花仔細打量,還起價來,“這個小玩意兒,你可彆欺負我們少姝,用五口氣也夠夠的了。”
聞言,少姝石化當場,見人家攤主小姑娘但笑不語,便知玖兒所言不差,一時之間頗為尷尬;再看旁邊的攤位前,還果有人將真氣吐出,攤主便麻溜地將所有“收入”悉數納入一隻玉瓶之中,好懸沒有驚掉她的大牙。
“倒好個家什,”過了半天,她的目光從那玉瓶上收回來,小心地放回珠花去,幽幽道,“玖姐姐,雖說狐仙們夢中修煉避開了豪奪,卻仍有這許多巧取的名目呀。”
玖兒忍著笑,正經地搖搖頭:“非也,非也。”
“此話又怎講?”
“你想,做什麼不是要花費精力工夫的呢,不耐煩去采料打磨和雕琢,不如就在此間換來,人世間也多的是以物易物,不過是以我所有,換我所需罷了,兩下裡你情我願的,還稱不上‘巧取’。更有些利用迷惑手段來采補自身者,好似走了捷徑,投機取巧,傷人性命,終逃不脫天道懲罰。”
“少姝姑娘,除了修煉的精氣,凡你身上有的,隻要跟攤主對上眼了,也可以拿來交換。”那攤主小姑娘終於發聲了,嬌滴滴的,很開心能為少姝作介紹。
“這樣……這樣也可以?”沒想到被人家認了出來,少姝反倒結巴了,於是又試探地問,“請問,你說‘身上有的’,都指什麼呢?”
“有時候是學識,有時候是法術,也有時候是一個故事,或者是一段旋律……隻要雙方樂意,交換什麼都可以的!”
笑意漸漸爬上少姝的眼角,她十分感動:“這個好!互換的雙方都會用心珍惜,想不到狐市是個風流蘊藉的有趣所在。”
小姑娘回笑著,點了點尖尖的下巴,顯然也同意她的說法。
少姝看玖兒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卻總是一副見多識廣,處事老辣的樣子,顯然她一顆心洞悉世情,高深莫測,讓少姝對她的年齡再生疑竇。
“玖姐姐,你到底幾歲了?”少姝盯著玖兒,直截了當地發問。
“幾歲?”玖兒像聽到了什麼幼稚的笑話一樣,和那攤位上的小姑娘互換個眼神,嘴角一彎,“狐族當中,少有長了幾歲就敢出來張揚顯擺的,道行差些的,都還乖乖地在家裡挨訓呢!”
那麼玖兒到底有多大呢,這回又給她敷衍過去,幾乎成了個謎。
一轉頭,見趙成在旁邊買了一支玉步搖,正在稱心遂意地賞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