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石城”前青煙渺渺,屍橫遍野,斷臂殘肢隨處可見。士兵的屍體,或仰或臥,或堆疊在一起,麵容上凝固著恐懼、不甘和痛苦。大量的血液肆意流淌,把原本灰黃色的荒野染出一塊又一塊的汙黑。
空氣中也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混合上硝煙的味道,令人作嘔,而黑色的烏鴉成群結隊飛來,在空中盤旋,時不時嘗試落下,發出陣陣怪異的呱呱聲。
這就是敵人剛剛撤退的樣子。
原野甲胄齊全,站在“石城”城頭,看著這戰後“風景”,默然無語,而他身邊是正忙碌搬運屍首和傷員的彎津軍士兵。
一名背插小旗的傳令兵飛快登上城頭,單膝跪倒,送上一封文書:“大人,阿滿大人有通報。”
“辛苦了。”原野客氣一聲,轉身接過文書,展開細看,發現是北山岩砦的傷亡統計報告和狀況報告——防守方有優勢就有劣勢,通常比較被動,難以第一時間確定敵人的主攻方向,昨夜他這邊聲勢浩大,打得熱火朝天,但最激烈的戰鬥卻發生在北山岩砦。
當時阿滿帶人集中到了南麵,以“國崩一型”大鐵炮支援主戰場,在山頭遠遠轟擊敵人側翼,結果北麵城牆遭到偷襲,差點失守,要不是守軍堅韌以及回援及時,八成還要再來一次岩砦爭奪戰——防守方有內線支援迅速的優勢,昨晚他發現北山情況不對後,已經緊急命令一支預備隊從後方出發支援,隻是沒趕到敵人的奇襲部隊已經崩潰。
但北山岩砦守軍的傷亡仍然不小,他的目光飛快掠過一個個陣亡者的姓名,心中計算,麵上卻沒有絲毫波動。
要是換了他剛剛落難到這個時代的時候,他八成還會感歎幾句戰爭可真特麼殘酷啊,感歎幾聲人命好不值錢,但他這兩年多見過太多的死人,現在看死人都沒了任何感覺,看傷亡報告也隻是在計算交換比,隻是在琢磨怎麼補充新人員,好進行新一輪消耗。
大概環境真能改變人,或者說誰在這倒黴時代待久了,誰戰場上多了,都多半無法保持心臟柔軟。
他不想融入這時代,也融入不了,但還是免不了被汙染了……
他也不想這樣,但沒辦法,他想好好活下去,能有尊嚴的好好活下去。
他看了片刻就把文書折起來,交給身邊的阿清,讓她過會兒歸檔,對傳令兵吩咐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訴阿滿,好好打掃戰場,儘量收集敵人甲胄,彆的讓她自己看著辦。”
傳令兵應了聲是,馬上起身折轉回北山,而原野也在“石城”這邊下令出城收集敵人的甲胄,回頭送到港口營地修補一下,給輔兵穿也不錯。這時代的無論男女大多都會射箭,隻要有甲不會被流矢輕易射死,輔兵躲在城頭射箭也能給敵人造成大量麻煩。
戰鬥激烈,戰後的麻煩事更多,他現在也沒有參謀部,畢竟軍官們還很青澀笨拙,中級軍官的選拔都十分困難,更彆提參謀軍官了。
他隻能親自負責,又掉過頭來安排了一些瑣事,醫治傷員,記錄戰功,分發獎賞,修補城防,補充新兵,最後還向敵人派出了一個使者,重提之前的交易——隻要今川家允許他在知多半島立足,承認這塊地盤屬於他,並且不再攻擊他,他保證不會從背後偷襲白川口防線,保證在今川家失去知多半島之前,不會再攻擊今川家的附庸豪族。
這時代戰爭講禮法,就算雙方打出狗腦子了,交流也會本著基本的禮儀,所以使者安全去安全回,帶回來了朝比奈泰長的回答——不行,野原家必須離開這裡,但朝比奈泰長也讓了步,把撤軍價碼提高到了六百兩黃金,並暗示他臨走時想把周邊豪族搶一搶,他可以當沒看到。
這價碼其實不錯了,武田家收買上杉家的豪族,讓這些豪族臨陣反水,掉頭給上杉家致命一擊,也不過一家給了五百兩黃金。要是原野真來打秋風,拿錢走人倒不是不行,但他來這一趟可不是為了錢,而是必須拿到這塊地,根本沒得商量。
原野也沒再派使者過去討價還價,直接招呼過幾名軍官,下令抽幾支小旗出來,馬上開始騷擾作戰,趁敵人剛剛退敗回營,警惕心匱乏、身體疲累的時機,再帶上鐵炮偷偷去轟特麼的,讓敵人亂上加亂——他這裡可是天天吃飽飯,天天操練的職業士兵,韌性絕對比敵人一邊種地一邊操練的郎黨強,而且和今川家比起來,他的武器也夠先進。
總之,既然敵人還是不肯承認他是這裡的領主,那就接著打吧!
隻要給敵人找的麻煩夠多,隻要讓敵人不停死人,敵人早晚會讓步!
…………
原野的防禦工事經受了第一次考驗,成績勉強還算合格,開始著手處理戰後的麻煩事,而今川家、鬆平家以及知多豪族們卻吃了大敗仗,營寨中一片愁雲慘淡——原野第一次組織大型防禦作戰,打得不是很好,但他隻要能守住就算贏了,至少能混個及格,但今川鬆平兩家傾力一擊,連老本都動用了也沒把原野衝下來,還死了那麼多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敗仗無疑。
朝比奈泰長和酒井忠元勉強維持著儀態送走了原野的使者,麵對麵坐著,默默無語。
昨夜已經是他們最強力的一擊了,利用夜色掩護,減輕了敵人鐵炮的威力,也能比白日更接近城牆,能更好發起衝擊,還妥善計劃,周密安排,一明一暗兩路齊攻,結果還是沒能打下來,那就算再來一次,他們當前也不可能拿出更強更精銳的力量,八成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們二人就坐在那裡沉默了好長時間,各自盤算回頭怎麼向本家交代——這次敗仗,今川家(鬆平家)肯定要負更大責任!
作戰計劃沒問題,但五百精銳郎黨,再加上一批身手高強的重裝具足武士,在敵人注意力已經吸引走的情況下突然發起襲擊,竟然連一座岩砦都沒灌進去,勉強登上牆頭竟然又被敵人反推回來,直接死了三百多人,絕對是鬆平家的戰力有問題——這是朝比奈泰長的想法。
作戰本身沒問題,但總大將有很大問題,早早來了就眼睜睜看著敵人不停加固防禦工事,能早衝偏偏不早衝,就留著禍害盟友,而且作戰計劃也很不妥當,敵人最精銳的力量明明就在那座岩砦裡,卻偏偏選了那裡做為主攻點,甚至來了那麼久了,都沒發現敵人還藏著一種奇怪的巨型鐵炮,一炮能放翻七八個人,有這種總大將,想不輸都不行——這是酒井忠元的想法。
他們必須要推卸責任,不然風險真的太大了。
鬆平家駐守春日井郡一帶的核心戰力就是這七百郎黨,結果一夜就死了一半,逃回來的一百多人還大多帶傷,搞不好還要再死上二三十個,酒井忠元都想不出該怎麼向岡崎城交代——如果無法解釋,這損失就算不夠他剖腹,削減知行領地肯定夠了。
而朝比奈泰長也一樣,他昨夜也嘗試過兩次攻上“石城”城牆,還不斷派人嘗試能不能把城牆燒倒,後來更是為了牽製“石城”守軍強行留在城前和對方對射,也扔下了三百多條人命,要再算上知多豪族的郎黨,還要再加上一百多條。
那傷亡這麼大卻一點戰果也沒有,要不找個背鍋的,他也很難向駿府城交代,搞不好風評要一落千丈,也有被削減知行領地的風險。
朝比奈泰長和酒井忠元就這麼麵對麵坐著,拚命轉動腦筋,思考自己怎麼向後方解釋這場敗仗,怎麼才能讓自己少負點責任,一直到營寨外傳來猛烈的鐵炮聲,這才醒過神來。
他們趕緊出去登高察看,愕然發現好幾股野原家的“郎黨”正拿著鐵炮遠遠轟擊營寨,雖然距離較遠,準頭很差,營寨又有防護,他們射擊了好幾輪沒拿到戰果就逃了,但讓營寨外圍混亂起來,有些人隻聽到動靜就驚叫著“野原家打過來了”就開始往後跑,倒是讓自家武士開始大砍大殺,連連斬殺逃竄者以強行壓製騷亂。
“野原三郎……”朝比奈泰長臉色難看,從牙縫裡擠出半句話,要不是原野身高兩米一,他非派使者過去下戰書要求“一騎打”,好好羞辱一下對方。
酒井忠元倒無所謂,他的人沒挨揍,而且鬆平家家主都被今川家拎走了,鬆平家在以盟友的身份當附庸,他的忍耐力很強,早就沒多少羞恥心了,對敵人這種趁火打劫的騷擾行為毫無感覺。
他隻是對朝比奈泰長嚴肅說道:“大人,再請求援軍吧!”
憑他們手頭的力量,怕是治不了對方了,那也就隻有申請援軍一條路可走,而且鬆平家在附近沒什麼太強的力量了,他也不擔心對方要求鬆平家再派人來。
至於會不會變成添油戰術,那不關他的事。
朝比奈泰長臉色更難看了,沒想到一個莫名其妙渡海而來的豪族這麼難拿捏,逼得他還要兩次求援,但必須將對方趕走這是肯定的,不然讓這種人在知多半島上站住腳,不說從側後方偷襲白川口防線了,就是他把知多半島上的豪族禍禍一遍,讓白川口防線少了一大半口糧,這也是個極大的麻煩事。
而且,順便再叫個人來分擔責任也不錯!
他思考了片刻,緩緩點頭,對酒井忠元道:“現在也隻能如此了,酒井大人,我們聯名求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