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持健三郎隨著人流,跌跌撞撞翻過壕溝和陷坑才算衝到了岩砦前麵。
此時這裡已經一派人間地獄景象,岩砦以及塔樓上的鐵炮循環轟擊,會爆炸的陶罐子時不時就會扔下來一個,不停有人慘叫著撲倒,甚至還有熱油從天而降,瞬間就讓一大片人發出淒厲慘嚎,倒地翻滾不休,引發一片混亂。
石持健三郎呆愣了片刻,本能扯過一個被熱油澆了一臉,正痛苦抓撓慘叫的郎黨,拿他遮擋從天而降的鉛子和箭矢,再用力抹了一把臉,終於緩過來一點了,再左右一瞧,就看到身邊不遠處一架登城梯已經豎起,鬆平家的郎黨正拚命嚎叫著往上爬,隻是無法登上城頭,爬不了多高就會被擊落。
他左右觀察片刻,沒找到更好的位置,扔掉手裡已經死掉的郎黨就衝了過去,用力推開一名正準備攀梯而上的郎黨,眼中冒出凶光,當先登城。
他身為鬆平家的小兵法指導,正是早早就確定下來的先登武士之一,不然也不可能讓他率軍走在最前方。
這時他就體現出了他的價值,自幼習武,身體千錘百煉,又經久戰陣,戰場經驗豐富,哪怕現在身披重甲,他的身手依舊敏捷,口銜打刀,飛快攀援而上,速度要比一般郎黨要快好幾成,而且反應極佳,眼見城垛口人影一閃,一名敵人拿著長槍猛然往下一戳,他立刻一個旋身轉到了梯子背麵,隨後就是一聲哀鳴,緊跟在他身後的一名近侍家臣被戳中頭臉,立刻滾落梯下。
他也無心關注自己近侍家臣的死活,在梯子背麵又僅憑雙手,懸空交替硬往上攀了幾步才猛然擰腰,又旋回梯子正麵。
此時他離城頭已經很近,略微緩了一口氣,憑本能揮臂格開一支側麵射向他的箭矢,雙腿猛然發力,飛快連蹬幾步就竄上了城牆,嘴一鬆打刀就落到手中,抬手就劈翻了一名正要射擊的弓手。
守在這裡的敵人有不少,眼見敵人竟然突然就竄上了城牆,齊齊愣了一下,接著馬上便反應過來,最近的三名長槍手兩人長槍齊出,立馬向他突刺,餘下一人棄槍不用,從腰間抽出打刀徑直向他撲來,打算再將他逼落城下。
這三名敵人反應雖快,出手也算迅捷,但放在石持健三郎這種劍術高手眼中滿身都是破綻,微微側身就躲開一支長槍,接著又單手捉住另一支長槍的槍身,借對方衝過來的力道往後一送,就讓這名敵人慘叫著連人帶長槍栽下了城牆。
這時最後一把打刀才劈到他身上,但他側身難受力,打刀隻劃破了他精鐵具足上的漆皮,擦出了一溜璀璨火星,勉強讓他身形歪了歪,連讓他出點血都沒辦到,而他借著身形歪倒這股勁兒,雙手握住打刀刀柄,一記逆袈裟斬就把最後這名敵人開膛破了腹,接著又是一記旋身橫斬,斬在另一名還沒來得及收槍的長槍手脖子上,雖沒能把對方的人頭斬下來,卻也讓這名敵人瞬間軟倒。
電光火石間,石持健三郎奮勇先登,以一敵三,力殺三人,自己隻被蹭掉了點漆皮,但他也沒得意,更沒管城下郎黨們的歡呼,強忍著彆讓自己大口喘息,怒喝一聲就強行提刀欲衝。
以他長久先登的經驗,隻要登上城牆並連續斬殺敵方守城郎黨,應能極大震懾敵人,這時隻要再鼓起餘勇狀若前衝,就能把敵人嚇退。
也不用嚇退多久,隻要敵人一時怕死不敢上前交戰,一時舉止失措,後麵的人就能源源不絕爬上來,那這城就算破了。
但他這次失算了,剛剛怒喝出聲,敵人那邊也叫了起來,聲音還極為悲憤,聲音響亮至極,硬把他的怒喝聲都壓下去了——“小旗死了!!!!!”
按彎津《簡明約法八十八斬》中的規定:臨陣回顧退縮者,及交頭接耳者,斬;守禦不嚴,致失陷陣地者,斬;長官陣歿,屬官援護不力,無一傷亡,及小旗戰死,本旗兵士無傷無功者,悉斬以徇。
現在本隊小旗當場戰死,這隊士兵有一個算一個,隻要戰後無功無傷(沒有足夠失去戰鬥力的重傷),集體都要被砍頭,而要是丟棄陣地,轉身逃走,那也是砍頭,還是兩條重罪一起犯,會死得更慘,連家人也要連坐,被剝奪一切彎津民眾所享有的基本權利,基本就相當於重回“家子”身份,而且這次是真當“奴仆”,以前的優待不會再有。
這隊小旗士兵瞬間就眼睛血紅起來,這竄上來的具足武士這是要弄死他們全體,甚至還有可能弄死一部分人的全家!
這時死亡的恐懼已經沒那麼重要了,或者是這些士兵求生的渴望已經壓倒了死亡帶來的恐懼感,“小旗死了”這一聲還沒完全落下,這隊人已經刀槍齊舉,瘋狂向這處城垛口湧來,必須當場砍死石持健三郎,連讓他逃了都不行,不然戰後根本無法向憲兵交代。
石持健三郎就算自幼習武,天賦極佳,武藝過人也無法頂住這麼一群不要命的瘋子,要不是甲胄足夠精良,當場就要被戳死,隻能拚命揮刀劈砍防守,步步後退,沒兩步又退到了城垛口,不過他總算憑借過人的勇武打開了一個突破口,拖延了一點時間,他後麵的近侍家臣武士已經接二連三爬了上來,眼見他被圍攻,已經岌岌可危,立刻也嚎叫一聲投入戰鬥。
一時之間,圍繞這小小一個城垛口所在,雙方展開了血腥肉搏,慘叫聲連成一片,誰都不肯後退半步,而石持健三郎用力揮砍幾刀,又勉強砍倒一人後,感覺氣力耗儘,完全支撐不住了,借著身邊一名郎黨被捅死的時機,用力扯過他的身體往外一掀,再用最後的力量拚命往後一擠,這才暫時不會再受到攻擊。
他趕緊大口喘息,以圖快點恢複體力,同時快速向兩側張望,想看看其他先登武士情況如何,畢竟他感覺自己運氣不好,這邊是精銳駐守,一時難以突破,可能指望不上了。
而他一瞧之下,除了他這邊,還有兩處硬頂著敵人的火力爬上了城頭,但上了牆頭一樣無法驅散守軍,野原家的這些“郎黨”和一般豪族家裡的不一樣,戰力意誌極為頑強,麵對具足武士的強力突擊,在接連數人被砍殺的情況下,完全沒有嚎叫一聲“城破了”就開始逃竄的意思,反而更加瘋狂了,一湧而上,後麵長槍捅,前麵拔刀砍,死鬥不退,攻上城牆的具足武士大部分都被殺死了,後麵的郎黨也隻能擠在垛口城堞處苦苦支撐,基本上上來多少死多少。
情況還不如他這裡,猛然看上去都有些怪異,還以為野原家的人要瘋狂從城垛口衝下去,鬆平家不允許,正拿身體堵著地方不讓過。
岩砦的火力也沒減弱多少,這座岩砦修得極為奢侈,城牆極寬極平坦,能駐守大量武裝人員,四角則是附帶馬麵、高高凸的塔樓,現在大批鐵炮手、弓手依舊在上麵瘋狂開火,不受乾擾的射擊岩砦下麵的敵人,占儘了優勢。
必須快點攻進塔樓,把裡麵的鐵炮手和弓手都殺死,不然後麵根本上不來多少人……
石持健三郎看了兩眼就心急如焚,但馬上就是肋下一痛,他身前的幾名郎黨被殺死了,一名滿臉血汙的敵人已經兩眼血紅的拿著一間槍戳中了他腰肋,隻是槍頭被甲胄劄片阻擋,一時隻能入肉少許,隻能頂著他往後退。
不過這名敵人馬上就被他身後又爬上來的鬆平家郎黨砍翻,而這名鬆平家的郎黨又被另一名敵人一刀斬中脖頸,呆愣著慢慢軟倒……
緊接著又是兩支長槍向石持健三郎戳來,對他這個怎麼也弄不死的重裝具足武士仇恨度百分百,非要先弄死他不可。
石持健三郎隻好奮起餘勇連連劈斬,重新陷入絞肉戰,而且他像是陷入泥潭之中,哪怕敵人武藝非常差勁,來來去去就是那麼三五招,根本不值一提,他憑借超人一等的劍術又連續斬殺了數名敵人,但還是無法前進,根本無法擴大突破口,敵人根本不怕死,前撲後繼,死鬥不休,甚至有的人死了,敵人更是會發狂,不管不顧撲上來就要換命。
他精疲力竭又連連負創,一時連時間觀念都失去了,腦海中隻剩下守住城垛口一個想法,都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敵人身後傳來一聲略帶童音的尖銳女聲,用尾張方言喊了一聲什麼,緊接著他眼前豁然開朗,敵人突然向兩側散開,露出了後麵一支巨型鐵炮,炮口足有碗口大。
石持健三郎呆愣了片刻,但長久以來的廝殺讓他本能就覺得不妙,下意識就扯過一名郎黨擋在自己身前,接著就聽到一聲超乎尋常的轟鳴聲,擋在他身前的郎黨仿佛被巨錘錘擊,猛然向後撞來,直接把他撞得翻出了城垛口,而圍在這個城垛口的鬆平家郎黨也同時慘叫,被無數鐵砂鉛子打得像蜂窩一般。
石持健三郎飛在半空中最後一個意識是“完了,南邊的敵人回援了……”,緊接著他就重重摔到了地上,渾身各處巨痛齊齊襲來,口鼻滲血,渾身抽搐,漸漸沒了動靜。
鬆平家最有名的小兵法指導,三河國這一代劍術最好的武士,十餘次“一番刀”、“先陣”的獲取者,就這麼以一個怪異的姿勢躺倒在一座連正經名字都沒有的小山上,大概率再也無法返回三河國了。
不久後,類似的巨大轟鳴聲開始在岩砦塔樓上連續響起,大片大片的鐵砂鉛子開始橫掃岩砦上下的郎黨,鬆平家終於支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