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閒的話說完,馬車裡頓時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之中,梅呈安笑了笑沒說話。
察覺氣氛不太對,範閒左看看老鄉,右看看王啟年,撓了撓頭。
“怎麼了,我這話說的有什麼問題嗎?乾嘛都不說話?”
梅呈安笑著擺擺手,輕聲道。
“正因為沒問題,我們才無話可說。”
一旁的王啟年默默點頭,表示讚同。
範閒聞言一怔。
“怎麼講?”
斟酌片刻,梅呈安笑著說道。
“咱們慶國強吧,疆域不小吧,但那是咱們陛下帶著慶國鐵蹄曆經數次征戰才掙得的,而北齊則是直接延續的北魏國祚,雖然之前幾次北伐外加今年,咱們攻占了大片北齊的土地,但要論起疆域人口,北齊仍舊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大國,也就是國內常年內亂,民心離散,這才不是咱們的對手。”
聽完這番話,範閒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該作何感想,他入京晚,很多事都是從資料和彆人嘴中了解的,感觸其實並不深,雖然之前作為使團成員參與談判時他曾看過疆域圖,但或許是製作地圖的人運用了一番春秋筆法,單從地圖上來看壓根兒看不出慶國與北齊的實質差彆來,如今親身體驗外加這番話點明,範閒對北齊的大這才有了更清晰更真實的體會。
原來強橫如威壓一世的慶國,單從疆域和人口來說,在北齊麵前竟也隻是“小”國。
範閒表情稍稍有些怪異,他現在明白之前大家為什麼沉默了,因為事實挑明之後,還真是挺讓人無語的。
轉念一想,底盤大,人口多,北齊這是天然就占據了無可匹敵的優勢啊,這要是真讓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振作起來…範閒皺了皺眉,那對自己從小生活的國度來說,還真是有些麻煩。
他正想著,因為不會打麻將也不想學,擔心輸錢,主動退位讓賢給紅薯騰位置,如今騎馬貼在馬車窗外的高達忽然自窗外沉聲插了句話。
“如此說來,豈不是正合我之前所言,還有極大一片疆土等著咱們去攻占下來啊。”
高達自從卸了差事閒下來後,說的話其實並不多,但每每說出來的簡短話語,卻總有種荒謬之感,笑果十足。
這話他之前說過一段類似的,內容上雖略有區彆,但意思卻大差不差,之前高達發表言論時梅呈安皺了眉,隻因覺得不合時宜。
而如今他再聽這話卻是笑了,此話放在當前場景下不僅不顯突兀,反而十分應情應景,相得益彰。
“是是是,無論是之前還是現在,老高你說的都沒毛病。”
範閒此時也有些啞然失笑,心想包括一心隻想著攻城略地的高達在內,慶國的官員們有一個算一個,在近二十年慶國無一敗績的無敵勝意熏陶下,果然培養出了一種極其可怕的自信。
大家都笑了,車廂內原本稍顯怪異的氣氛立時消弭於無形,變得歡快起來。
王啟年笑著笑著忽然抬手指了指馬車外的高達,假意嗔怪道。
“我說老高啊,這話你之前都說過了,這次應該讓給我說才是啊,你莫不是想搶我捧哏的差事吧?”
高達沒聽懂,有些懵,撓撓頭。
“啊?沒有啊,我沒想搶…額,王兄,捧哏是什麼意思?”
“噗~哈哈哈哈哈哈。”
梅呈安沒被王啟年做作的表演逗笑,但是被高達呆萌的反應給逗的沒忍住直接笑噴了。
範閒也嗬嗬嗬的笑了起來。
王啟年把張到一半的嘴又給合上了,臉上的褶子也更深了。
飛馳在官道上的馬車一時被或大或小,異常歡快的笑聲充斥,笑聲透過車窗撒向車外,隨風向後飄散,飄的很遠。
……
這種無聊,沒有美女相伴的枯燥旅途不止梅呈安希望提早結束,範閒也盼著如此,他那五百兩保底票終究沒舍得換開,怕最後這點銀子也留不住,少了他這個主要選手,雀神爭霸賽也被迫停了,消磨時間的樂子一去,所有人肉眼可見的變得煩躁和沉默起來。
但那條長長的官道似乎永遠沒有終結,車輪轉動帶起的煙塵在寬闊的官道上騰起,宛如一條被牢牢束縛在道路中間緊貼地麵的黃龍,飛不起亦掙不脫,隻能在地麵上不停掙紮翻滾著。
官道兩側的樹木樹乾粗壯,每隔著數丈便是一顆,枝葉繁茂,或大或小的葉片整體而言相比於慶國來說要寬闊許多,既能給旅途中的行人提供很好的遮蔭之效,又能起到阻擋黃龍亂飛也就是攔灰的作用。
梅呈安倚在車窗邊,眯著眼迎著風看著路旁的一顆顆樹木從他視線中一閃而過,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許久未曾想起的那個世界。
他還記得很多年前他和富哥同學結伴自駕去BJ遊玩,由於惦念著沿途風景,當時他們並未選擇走高速而是選擇了國道,他記得很清楚,路過河北時,那時國道兩旁的也是這種樹木,也以同樣無聊枯燥的方式不停地向後砸過去。
……
長途雖無儘,短途卻有終,前文說過,使團雖大部分時間宿在沿途的驛站之中,但偶爾也會在野外紮營,這一晚便是如此。
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下,身前是劈裡啪啦柴火燃爆的聲音,身後是紮好的營帳,梅呈安和範閒等人正圍坐在篝火旁烤著紅薯說著話。
火光與月光交織在一起映照在眾人的臉龐上,顯得忽明忽暗。
烤紅薯的工作自然由侍女紅薯代勞,梅呈安手裡隻端著一大杯打嗝酒,酒是昨日路過大城鎮時新補充的,整整一大桶,存放水果的輜重車也補充更換大量冰塊,酒就一直寄存在那裡,所以此刻的打嗝酒喝起來是冰冰涼,心飛揚。
“紅薯烤紅薯,嘿嘿嘿,多有意思啊。”
範閒手裡亦端著一大杯打嗝酒,將酒杯伸到梅呈安身前的同時,笑嘻嘻的說了一句。
梅呈安瞥了一眼他,直接同紅薯說道。
“把他那份扔火堆裡。”
這個不臉的為了躲懶,強行把他那份紅薯也交給了紅薯烤,如今居然還敢拿自家侍女的名字打趣,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
紅薯小臉一板,作勢欲扔。
範閒趕忙伸手。
“誒誒誒,紅薯姐姐我錯了,不該拿你名字開玩笑,彆扔彆扔,我這還餓著呢。”
紅薯手上動作一頓,抿了抿嘴唇,小臉有繃不住想笑的趨勢,看了一眼自家少爺,見他鄙視的看了一眼範閒,撇撇嘴沒有多說什麼,也就順勢把手收了回來。
範閒拿她名字打趣這個事兒她其實完全不介意,隻是配合自家少爺故作“生氣”罷了。
見口糧保住了,範閒鬆了口氣,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身旁的梅呈安,舉了舉手中酒杯。
“這下你滿意了?”
梅呈安輕輕抬手跟他碰了一下杯。
“馬馬虎虎吧,算你小子道歉道的快!”
範閒翻了個白眼,切了一聲,抬起酒杯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嘶哈著放下酒杯,用袖子擦了擦嘴巴,打了個響嗝後他眯著眼環顧了一下在座的幾人,接著之前的話題聊了起來。
“說起來你們有沒有發現,那些北齊人看我們的眼神怪怪的,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之前他們就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北齊的風土人情,他們這一路上雖少有進駐城鎮,但在路上總會遇到一些尋常百姓,也有過一些短暫的接觸,這個問題憋在他心裡很久了。
“就是怎麼形容呢,那些北齊人看起來並不怎麼恨咱們,反而投向咱們的目光中總是帶著一絲,嗯…蔑視和鄙夷?甚至還帶有一絲同情?這是什麼情況?給我整不會了。”
藤梓荊聞言疑惑道。
“有嗎?我怎麼沒感覺出來?”
高達抬了抬手。
“我也隱隱有這種感覺,隻不過一直沒搞懂他們眼神是什麼意思,隻當是他們看到異國人就是那種眼神,如今聽大人一說才恍然大悟。”
王啟年本就眼神犀利心思敏銳,自然也察覺到這種情況了,不過他也搞不懂是什麼情況,之所以之前一直沒提是因為這不是什麼好事,他不想掃大家的興,如今既然範閒主動提了,那就沒什麼好藏著掖著了。
“確實如大人所說,而且我發現,越往北走這種現象就越是嚴重,我在想,會不會是他們把我們誤會成什麼來自蠻夷之地的人了。”
梅呈安笑了。
“哪有什麼誤會啊。”
此言一出,在座所有人都怔了一下,齊齊看向了他,範閒好奇的開口問道。
“不是誤會,那是什麼?”
梅呈安微笑言道。
“在北齊人眼中,咱們慶國就屬於未經開化的蠻夷之地,你忘了那宮中老嬤嬤一臉鄙夷地叫咱們南蠻子了嗎?”
範閒當然記得,他很是有些吃驚。
“我還以為是那老虔婆常年呆在宮中,不了解外麵的情形才會如此,合著不隻是她,所有北齊人都是這麼看我們的?不對呀,遠的近的這些年北齊吃咱們敗仗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們消息這麼閉塞嗎?就一點風聲沒聽到?不能吧。”
梅呈安笑著反問了一句。
“聽到又怎麼樣?”
範閒愣住。
“啊?什麼意思?”
梅呈安淡淡言道。
“從這次沈重安排的行程就不難看出,兩國之間的戰爭,北齊皇室必然對國內百姓瞞得死死的,但正如你所說,這北地疆域這麼大,南來北往的這麼多,他們不可能一點消息沒聽到,聽到了還如此看我們,那就說明即使他們清楚咱們慶國如今強盛無比,但骨子裡依舊瞧不起咱們。”
範閒不明白了。
“不是,這是為什麼呀?”
王啟年似是有些明白自家少爺之意了,目光閃動若有所思的開口道。
“北齊…畢竟是延續的北魏國祚,或許在他們的觀念中,始終認為自己才是天下正統,自然對咱們慶國,不對,應該不止是咱們慶國,他們是對所有旁的國家都有些瞧不上眼!”
梅呈安打了個響指。
“正解!”
事實就是如此,雖然北魏早在小二十年前就滅亡了,但當時那個龐然大物盤踞在這片大陸之上,將陰影投向四周所有的小國,實打實是這世間最為強大的國度,那種威震四海,八方朝拜的無敵威勢至今仍停留在北方百姓的心中。
人們總是願意活在過去,固執的認為北齊依舊保留著當年的榮光,他們依舊是天下第一強國的子民,與有榮焉,因此在看待彆國來人時,總是習慣性的居高臨下,微微抬著下頜,眼光輕輕下垂,自矜,自憐,自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