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廈間高樓風呼嘯,蘇格立起衣領,走向電梯。
他走得很慢,適應著詭譎視野帶來的頭暈目眩感,忽然眼角餘光看到一道黑影,扭頭一看,一隻黑貓蹲在北公寓樓14層爬滿常青藤的屋簷上,昂首盯著高處。
蘇格停下腳步,發現它正盯著自己所在的西側公寓16層。
他放輕腳步來到走廊邊,探出頭。
上方的廊簷邊緣露出半個鳥巢,破碎的玄武岩纖維和樹枝淩亂編織在一起。
巢裡傳出撲棱棱的振翅聲,一隻珍珠鳩受驚飛走。
蘇格看向黑貓,見黑貓仍專注保持著原來的動作,他鬆了口氣。
天下黑貓一個樣,這家夥讓他想起自己冬眠前的寵物,那是他高中時從小區樓下抱來的,養了十二年。
“黑格爾?”
他忍不住向黑貓喊出記憶中的名字。
黑貓遠遠看他一眼,轉身跳進公寓樓裡。
他找個伴的希望就此落空。
樓上忽然傳來一道聲音:“你在叫誰?”
蘇格一下沒反應過來,好像這棟公寓有其他人是一件值得驚訝的事,雖然他早就觀察到了這裡的物流活動其實很頻繁。
他把身子探出窗戶,看見了樓上說話的人。
她裹在米白袖套裡的小臂架在窗沿外,右手的拇指跟食指捏著一根香煙的青色濾嘴。
蘇格看不到她的臉,隻看到昏暗中煙頭的暗紅火光。
“你在問我?”
十多天了,第一次有人和蘇格說話,他忍不住閉上右眼,真實視野裡,她的小臂仍架在窗沿上,是個活人,樓上的住客。
那隻捏煙的右手收進走廊裡,隨後,一陣輕煙飄出來。
“唔。”
“沒誰。”蘇格收回目光,“認錯人了。”
“哦。”
她應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蘇格以為她沒了聊天的興致,又聽她說:
“你好像很喜歡往外跑。”
“你認識我?”蘇格詫異地再次抬頭,想看清她的樣子。
“沒誰不認識你。”她輕笑了一聲,聽起來有點嘲諷,“跟個活靶子似的。”
“什麼意思?”蘇格警惕地問。
“隻有你整天往外跑,還穿著那些蹩腳的外骨骼,不如直接告訴彆人,‘我是冬眠者’。”她說。
蘇格啞然,低頭看向下半身。
“誰賣你的?”她問。
蘇格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助手叫什麼,遲疑了一會,模棱兩可地說:“虛擬助手。”
“哦。”她竟然立刻聽懂了,“那個人工智障。”
“我買不到其他的。”
“嗯,為了安全,是這樣。但你要是把它穿出去,那才是真的不安全。”
蘇格從她的嘲笑裡聽出了彆樣的含義——她有貨源。
“你有更好的?”他問。
樓上沒有回答。
“我出得起錢。”他又說。
樓上的窗戶裡飄出幾個煙圈。
“請我喝一杯,我就告訴你。”
“現在?”
回答他的是樓上轉身的腳步聲。
“出門前把身上那玩意卸了,一看就是冤大頭。”
……
蘇格走進高樓間的窄巷,穿過紙箱和黑垃圾袋,小心避開地上的玻璃渣和氮化矽碎片。
牆上畫滿風格雜糅的塗鴉,一幅維特魯威人被畫上了脈輪,許多萬壽菊瓣堆積在骷髏頭下。各國文字淩亂交錯著,他看到半句“朝聞道”,後半句被另一行藍色熒光筆的塗鴉覆蓋,換上了一句拉丁文:veritasvosliberabit——真知致汝自由。
窄巷儘頭被鐵絲網封鎖,樓上的住客停在一麵磚牆邊。
她的恒溫灰風衣被燈光照出大片陰影,鈦白色短發下,碧綠的眸子像湖上青萍。
磚牆打開,她走了進去。
蘇格跟上,濕熱的空氣撲麵而來。
就算在右眼的視野裡,這地方也籠罩在昏沉的燈光中,有種和六欲天相似的氣質。
他去看過潁川市的其它酒吧,隻見到零星的客人坐在傳感倉裡,接受調製好的神經數據。
這裡卻像二十一世紀的酒吧那樣,卡座和吧台邊隨處可以見到男人和女人,皮膚映著曖昧的燈光。
汗水,荷爾蒙,酒精的味道混雜在一起。
蘇格覺得自己是個異類。
但觀察了一會,他發現並沒有人關注自己。
“一杯羽化。”她坐進卡座裡紅白撞色的沙發,輕車熟路地要了一杯酒,又看了蘇格一眼,“給他來杯水。”
侍者確認完酒品就離開了,他是個改造者,也是個真人。這種服務性的工作機器人可以做得更好,但這種地方需要能對非法活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員工。
“你沒裝腦機嗎?”
她瞥了一眼蘇格麵罩邊緣露出的單目視鏡,彈起一根煙,低頭咬住濾嘴。
昏沉燈光下,她指尖竄出的火苗照亮了她的臉。
“嗯。”蘇格打量周圍的環境,“這是什麼地方?”
她用“明知故問”的眼神看過來。
“酒吧啊。”
“那個羽化……”
“這一杯酒可以讓你感受到上百萬種感官體驗,不光是味道,還有聲音、觸覺。”她遺憾地打量著蘇格,“可惜你喝不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蘇格沉吟了一下,他覺得自己有可能遇上了這個時代的酒托。
“多少一杯?”
“你不是出得起錢嗎?”
她似笑非笑吐出一口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