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處憲司,可治書侍禦史。仍頒示遠近,知朕意焉。”兼賜帛三百匹。時軍國多
事,賦斂繁重,伏伽屢奏請改革,高祖並納焉。二年,高祖謂裴寂曰:“隋末無
道,上下相蒙,主則驕矜,臣惟諂佞。上不聞過,下不儘忠,至使社稷傾危,身
死匹夫之手。朕撥亂反正,誌在安人,平亂任武臣,守成委文吏,庶得各展器能,
以匡不逮。比每虛心接待,冀聞讜言。然惟李綱善儘忠款,孫伏伽可謂誠直,餘
人猶踵弊風,俯首而已,豈朕所望哉!”及平王世充、竇建德,大赦天下,既而
責其黨與,並令配遷。伏伽上表諫曰:
臣聞王言無戲,自古格言;去食存信,聞諸舊典。故《書》雲:“爾無不信,
朕不食言。”又《論語》雲,一言出口,駟不及舌。以此而論,言之出口,不可
不慎。伏惟陛下光臨區宇,覆育群生,率土之濱,誰非臣妾。絲綸一發,取信萬
方,使聞之者不疑,見之者不惑。陛下今月二日發雲雨之製,光被黔黎,無所間
然,公私蒙賴。既雲常赦不免,皆赦除之,此非直赦其有罪,亦是與天下斷當,
許其更新。以此言之,但是赦後,即便無事。因何王世充及建德部下,赦後乃欲
遷之?此是陛下自違本心,欲遣下人若為取則?若欲子細推尋,逆城之內,人誰
無罪?故《書》雲:“殲厥渠魁,脅從罔治。”若論渠魁,世充等為首,渠魁尚
免,脅從何辜?且古人雲:“蹠狗吠堯,蓋非其主。”在東都城內及建德部下,
乃有與陛下積小故舊,編發友朋,猶尚有人敗後始至者。此等豈忘陛下,皆雲被
壅故也。以此言之,自外疏者,竊謂無罪。又《書》雲:“非知之艱,行之惟艱。”
上古以來,何代無君,所以隻稱堯、舜之善者,何也?直由為天子者實難,善名
難得故也。往者天下未平,威權須應機而作;今四方既定,設法須與人共之。但
法者,陛下自作之,還須守之,使天下百姓信而畏之。今自為無信,欲遣兆人若
為信畏?故《書》雲:“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賞罰之
行,達乎貴賤,聖人製法,無限親疏。如臣愚見,世充、建德下偽官,經赦合免
責情,欲遷配者,請並放之,則天下幸甚。
又上表請置諫官,高祖皆納焉。
太宗即位,賜爵樂安縣男。貞觀元年,轉大理少卿。太宗嘗馬射,伏伽上書
諫曰:“臣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立不倚衡。以此言之,天下之主,
不可履險乘危明矣。臣又聞天子之居也,則禁衛九重;其動也,則出警入蹕。此
非極尊其居處,乃為社稷生靈之大計耳。故古人雲:‘一人有慶,兆人賴之。’
臣竊聞陛下猶自走馬射帖,娛悅近臣,此乃無禁乘危,竊為陛下有所不取也。何
者?一則非光史冊,二則未足顯揚,又非所以導養聖躬,亦不可以垂範後代。此
隻是少年諸王之所務,豈得既為天子,今日猶行之乎?陛下雖欲自輕,其奈社稷
天下何!如臣愚見,竊謂不可。”太宗覽之大悅。五年,坐奏囚誤失免官。尋起
為刑部郎中,累遷大理少卿,轉民部侍郎。十四年,拜大理卿,後出為陝州刺史。
永徽五年,以年老致仕。顯慶三年卒。
張玄素,蒲州虞鄉人。隋末,為景城縣戶曹。竇建德攻陷景城,玄素被執,
將就戮,縣民千餘人號泣請代其命,曰:“此人清慎若是,今倘殺之,乃無天也。
大王將定天下,當深加禮接,以招四方,如何殺之,使善人解體?”建德遽命釋
之,署為治書侍禦史,固辭不受。及江都不守,又召拜黃門侍郎,始應命。建德
平,授景城都督府錄事參軍。太宗聞其名,及即位,召見,訪以政道。對曰:
“臣觀自古以來,未有如隋室喪亂之甚,豈非其君自專,其法日亂。向使君虛受
於上,臣弼違於下,豈至於此?且萬乘之重,又欲自專庶務,日斷十事而五條不
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況一日萬機,己多虧失,以日繼月,乃至累年,
乖謬既多,不亡何待!如其廣任賢良,高居深視,百司奉職,誰敢犯之?臣又觀
隋末沸騰,被於宇縣,所爭天下者不過十數人,餘皆保邑全身,思歸有道。是知
人欲背主為亂者鮮矣,但人君不能安之,遂致於亂。陛下若近覽危亡,日慎一日,
堯、舜之道,何以能加!”太宗善其對,擢拜侍禦史,尋遷給事中。貞觀四年,
詔發卒修洛陽宮乾陽殿,以備巡幸。玄素上書諫曰:
微臣竊思秦始皇之為君也,藉周室之餘、六國之盛,將貽之萬葉,及其子而
亡,良由逞嗜奔欲,逆天害人者也。是知天下不可以力勝,神祗不可以親恃,惟
當弘儉約,薄賦斂,慎終如始,可以永固。方今承百王之末,屬凋弊之餘,必欲
節之以禮製,陛下宜以身為先。東都未有幸期,即何須補葺?諸王今並出藩,又
須營構,興發漸多,豈疲人之所望?其不可一也。陛下初平東都之始,層樓廣殿,
皆令撤毀,天下翕然,同心欣仰。豈有初則惡其侈靡,今乃襲其雕麗?其不可二
也。每承音旨,未即巡幸,此則事不急之務,成虛費之勞。國無兼年之積,何用
兩都之好,勞役過度,怨讟將起。其不可三也。百姓承亂離之後,財力凋儘,天
恩含育,粗見存立,饑寒猶切,生計未安,三五年間,恐未平複。奈何營未幸之
都,奪疲人之力?其不可四也。昔漢高祖將都洛陽,婁敬一言,即日西駕,豈不
知地惟土中,貢賦所均,但以形勝不如關內也。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革澆漓之
俗,為日尚淺,未甚淳和。斟酌事宜,詎可東幸?其不可五也。臣又嘗見隋室造
殿,楹棟宏壯,大木非隨近所有,多從豫章采來。二千人曳一柱,其下施轂,皆
以生鐵為之,若用木輪,便即火出。鐵轂既生,行一二裡即有破壞,仍數百人彆
齎鐵轂以隨之,終日不過進三二十裡。略計一柱,已用數十萬功,則餘費又過於
此。臣聞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楚眾離;及乾陽畢功,隋人解體。且以陛下
今時功力,何如隋日?役瘡痍之人,襲亡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於煬帝。深願
陛下思之,無為由餘所笑,則天下幸甚。
太宗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殿卒興,所謂同
歸於亂。且陛下初平東都,太上皇敕大殿高門並宜焚毀,陛下以瓦木可用,不宜
焚灼,請賜與貧人。事雖不行,然天下翕然謳歌至德。今若遵舊製,即是隋役複
興。五六年間,趨舍頓異,何以昭示子孫,光敷四海?”太宗歎曰:“我不思量,
遂至於此。”顧謂房玄齡曰:“洛陽土中,朝貢道均,朕故修營,意在便於百姓。
今玄素上表,實亦可依,後必事理須行,露坐亦複何苦,所有作役,宜即停之。
然以卑乾尊,古來不易,非其忠直,安能若此?可賜彩二百匹。”侍中魏徵歎曰:
“張公論事,遂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其利博哉!”累遷太子少詹事,轉
右庶子。
時承乾居春宮,頗以遊畋廢學,玄素上書諫曰:“臣聞皇天無親,惟德是輔,
苟違天道,人神同棄。然古三驅之禮,非欲教殺,將為百姓除害,故湯羅一麵,
天下歸仁。今苑中娛獵,雖名異遊畋,若行之無常,終虧雅度。且傅說曰:‘學
不師古,匪說攸聞。’然則弘道在於學古,學古必資師訓。既奉恩詔,令孔穎達
侍講,望數存問,以補萬一。仍博遣有名行學士,兼朝夕侍奉。覽聖人之遺教,
察既行之往事,日知其所不足,月無忘其所能。此則儘善儘美,夏啟、周誦,焉
足言哉!夫為人上者,未有不求其善,但以性不勝情,耽惑成亂。耽惑既甚,忠
言遂塞,所以臣下苟順,君道漸虧。古人有言:‘勿以小惡而不去,小善而不為。’
故知禍福之來,皆起於漸。殿下地居儲兩,當須廣樹嘉猷。既有好畋之淫,何以
主斯匕鬯?慎終如始,猶懼漸衰,始尚不慎,終將安保!”尋又兼太子少詹事。
十三年,又上書諫曰:“臣聞周公以大聖之材,猶握發吐飧,引納白屋,而況後
之聖賢,敢輕斯道?是以禮製皇太子入學而行齒胄,欲使太子知君臣、父子、長
幼之道。然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尊卑之序、長幼之節,用之方寸之內,弘之四
海之外,皆因行以遠聞,假言以光被。伏惟殿下睿質已隆,尚須學文以飾其表。
至如孔穎達、趙弘智等,非惟宿德鴻儒,亦兼達政要,望令數得侍講,開釋物理,
覽古諭今,增暉睿德。而雕蟲小伎之流,隻可時命追隨,以代博弈耳。若其騎射
畋遊,酣歌戲玩,以悅耳目,終穢心神,漸染既久,必移情性。古人有言:‘心
為萬事主,動而無節即亂。’臣恐殿下敗德之源,在於此矣。”承乾並不能納。
太宗知玄素在東宮頻有進諫,十四年,擢授銀青光祿大夫,行太子左庶子。時承
乾久不坐朝,玄素諫曰:“宮內止有婦人耳,不知如樊姬之徒,可與弘益聖德者
有幾?若遂無賢哲,便是親嬖幸,遠忠良。人不見德,何以光敷三善?且宮儲之
寄,於國為重,所以廣置群僚,以輔睿德。今乃動經時月,不見宮臣,納誨既疏,
將何補闕?”承乾嫉其數諫,遣戶奴夜以馬撾擊之,殆至於死。承乾又嘗於宮中
擊鼓,聲聞於外,玄素叩閣請見,極言切諫,承乾乃出宮內鼓,對玄素毀之。是
歲,太宗嘗對朝問玄素曆官所由,玄素既出自刑部令史,甚以慚恥。諫議大夫褚
遂良上疏曰:“臣聞君子不失言於人,聖主不戲言於臣。言則史書之,禮成之,
樂歌之。居上能禮其臣,臣始能儘力以奉其上。近代宋孝武輕言肆口,侮弄朝臣,
攻其門戶,乃至狼狽。良史書之,以為非是。陛下昨見問張玄素雲:‘隋任何官?’
奏雲:‘縣尉。’又問:‘未為縣尉已前?’奏雲:‘流外。’又問:‘在何曹
司?’玄素將出閣門,殆不能移步,精爽頓儘,色類死灰。朝臣見之,多所驚怪。
大唐創曆,任官以才;卜祝庸保,量能使用。陛下禮重玄素,頻年任使,擢授三
品,翼讚皇儲,自不可更對群臣,窮其門戶,棄昔日之殊恩,成一朝之愧恥。人
君之禦臣下也,禮義以導之,惠澤以驅之,使其負戴玄天,罄輸臣節,猶恐德禮
不加,人不自勵。若無故忽略,使其羞慚,鬱結於懷,衷心靡樂,責其伏節死義,
其可得乎?”書奏,太宗謂遂良曰:“朕亦悔此問,今得卿疏,深會我心。”承
乾既敗德日增,玄素又上書諫曰:
臣聞孔子雲:“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然《書》、《傳》所載,言
之或遠,尋覽近事,得失斯存。至如周武帝平定山東,卑宮菲食,以安海內。太
子贇舉措無端,穢德日著。烏九軌知其不可,具言於武帝;武帝慈仁,望其漸改。
及至踐祚,狂暴肆情,區宇崩離,宗祀覆滅,即隋文帝所代是也。文帝因周衰弱,
憑藉女資,雖無大功於天下,然布德行仁,足為萬姓所賴。勇為太子,不能近遵
君父之節儉,而務驕侈,今之山池遺跡,即殿下所親睹是也。此時亦恃君親之恩,
自謂太山之固,詎知邪臣敢進其說?向使動靜有常,進退合度,親君子,疏小人,
舍浮華,尚恭儉,雖有邪臣間之,何能致慈父之隙?豈不由積德未弘,令聞不著,
讒言一至,遂成其禍?竊惟皇儲之寄,荷戴殊重,如其積德不弘,何以嗣守成業?
聖上以殿下親則父子,事兼家國,所應用物,不為節限。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
過七萬,驕奢之極,孰雲過此。龍樓之下,惟聚工匠;望苑之內,不睹賢良。今
言孝敬則闕視膳問安之禮,語恭順則違君父慈訓之方,求風聲則無愛學好道之實,
觀舉措則有因緣誅戮之罪。宮臣正士,未嘗在側;群邪淫巧,昵近深宮。愛好者
皆遊手雜色,施與者並圖畫雕鏤。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隱密,寧可勝計哉!
宣猷禁門,不異闤闠,朝入暮出,穢聲已遠。臣以德音日損,頻上諫書,自爾已
來,縱逸尤甚。右庶子趙弘智經明行修,當今善士,臣每奏請,望數召進,與之
談論,庶廣徽猷。令旨反有猜嫌,謂臣妄相推引。從善如流,尚恐不逮;飾非拒
諫,必招敗損。方崇閉塞之源,不慕欽明之術,雖抱睿哲之資,終罹罔念之咎。
古人雲:“苦藥利病,苦言利行。”伏惟居安思危,日慎一日。
書入,承乾不納,乃遣刺客將加屠害。俄屬宮廢,玄素隨例除史。十八年,
起授潮州刺史,轉鄧州刺史。永徽中,以年老致仕。龍朔三年,加授銀青光祿大
夫。麟德元年卒。
史臣曰:伏伽上疏於高祖,玄素進言於太宗,從疏賤以乾至尊,懷切直以明
正理,可謂至難矣。既而並見抽獎,鹹蒙顧遇。自非下情忠到,效匪躬之節,上
聽聰明,致如流之美,孰能至於此乎?《書》曰:“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
斯之謂矣。世長幼而聰悟,長能規諫;雲起屏絕朋黨,罔避驕豪。曆覽言行,鹹
有可觀。而雲起吐茹無方,世長終成詭詐,其不令也宜哉!方諸孫、張二子,知
不迨矣。
讚曰:言為身文,感義忘身。不有忠膽,安輕逆鱗?蘇、韋果俊,伽、素忠
純。悟主匡失,猗歟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