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少恬淡修檢,雅容儀,好學。父卒,家富於財,親族吊者,有挈去不禁,
愈務散施,不數年而貧。年四十餘未仕,讀書揚州,困於自給,妻子怨尤之,晏
如也。杜亞居守東都,以故人子署為從事。洛中盜發,有誣牙將令狐運者,亞信
之,拷掠竟罪。藩知其冤,爭之不從,遂辭出。後獲真盜宋瞿曇,藩益知名。
張建封在徐州,辟為從事,居幕中,謙謙未嘗論細微。杜兼為濠州刺史,帶
使職,建封病革,兼疾驅到府,陰有冀望。藩與同列省建封,出而泣語兼曰:
“仆射公奄忽如此,公宜在州防遏,今棄州此來,欲何也?宜疾去!不若此,當
奏聞。”兼錯愕不虞,遂徑歸。建封死,兼悔所誌不就,怨藩甚。既歸揚州,兼
因誣奏藩建封死時搖動軍中。德宗大怒,密詔杜佑殺之。佑素重藩,懷詔旬日不
忍發,因引藩論釋氏,曰:“因報之事,信有之否?”藩曰:“信然。”曰:
“審如此,君宜遇事無恐。”因出詔。藩覽之,無動色,曰:“某與兼信為報也。”
佑曰:“慎勿出口,吾已密論,持百口保君矣。”德宗得佑解,怒不釋,亟追藩
赴闕。及召見,望其儀形,曰:“此豈作惡事人耶!”乃釋然,除秘書郎。
王紹持權,邀藩一相見即用,終不就。王仲舒、韋成季、呂洞輩為郎官,朋
黨輝赫,日會聚歌酒,慕藩名,強致同會,藩不得已一至。仲舒輩好為訛語俳戲,
後召藩,堅不去,曰:“吾與仲舒輩終日,不曉所與言何也。”後果敗。遷主客
員外郎,尋換右司。時順宗冊廣陵王淳為皇太子,兵部尚書王純請改名紹,時議
非之,皆雲:“皇太子亦人臣也,東宮之臣改之宜也,非其屬而改之,諂也。如
純輩豈為以禮事上耶!”藩謂人曰:“曆代故事,皆自不識大體之臣而失之,因
不可複正,無足怪也。”及太子即位,憲宗是也。宰相改郡縣名以避上名,唯監
察禦史韋淳不改。既而有詔以陸淳為給事中,改名質;淳不得已改名貫之,議者
嘉之。
藩尋改吏部員外郎。元和初,遷吏部郎中,掌曹事,為使所蔽,濫用官闕,
黜為著作郎。轉國子司業,遷給事中。製敕有不可,遂於黃敕後批之。吏曰:
“宜彆連白紙。”藩曰:“彆以白紙,是文狀,豈曰批敕耶!”裴垍言於帝,以
為有宰相器,屬鄭絪罷免,遂拜藩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藩性忠藎,事無不言,
上重之,以為無隱。
四年冬,顧謂宰臣曰:“前代帝王理天下,或家給人足,或國貧下困,其故
何也?”藩對曰:“古人雲:‘儉以足用。’蓋足用係於儉約。誠使人君不貴珠
玉,唯務耕桑,則人無淫巧,俗自敦本,百姓既足,君孰與不足!自然帑藏充羨,
稼穡豐登。若人君竭民力,貴異物,上行下效,風俗日奢,去本務末,衣食益乏,
則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自然國貧家困,盜賊乘隙而作矣!今陛下永鑒前古,思
躋富庶,躬尚勤儉,自當理平。伏願以知之為非艱,保之為急務,宮室輿馬,衣
服器玩,必務損之又損,示人變風,則天下幸甚。”帝曰:“儉約之事,是我誠
心;貧富之由,如卿所說。唯當上下相勖,以保此道,似有逾濫,極言箴規,此
固深期於卿等也。”藩等拜賀而退。
帝又問曰:“禳災祈福之說,其事信否?”藩對曰:“臣竊觀自古聖達,皆
不禱祠。故楚昭王有疾,卜者謂河為祟,昭王以河不在楚,非所獲罪,孔子以為
知天道。仲尼病,子路請禱,仲尼以為神道助順,係於所行,己既全德,無愧屋
漏。故答子路雲:‘丘之禱久矣。’《書》雲:‘惠迪吉,從逆凶。’言順道則
吉,從逆則凶。《詩》雲:‘自求多福。’則禍福之來,鹹應行事,若苟為非道,
則何福可求?是以漢文帝每有祭祀,使有司敬而不祈,其見超然,可謂盛德。若
使神明無知,則安能降福;必其有知,則私己求媚之事,君子尚不可悅也,況於
明神乎!由此言之,則履信思順,自天祐之,苟異於此,實難致福。故堯、舜之
德,唯在修己以安百姓。管仲雲:‘義於人者和於神。’蓋以人為神主,故但務
安人而已。虢公求神,以致危亡,王莽妄祈,以速漢兵,古今明誡,書傳所紀。
伏望陛下每以漢文、孔子之意為準,則百福具臻。”帝深嘉之。
時河東節度使王鍔用錢數千萬賂遺權幸,求兼宰相。藩與權德輿在中書,有
密旨曰:“王鍔可兼宰相,宜即擬來。”藩遂以筆塗“兼相”字,卻奏上雲:
“不可。”德輿失色曰:“縱不可,宜彆作奏,豈可以筆塗詔耶!”曰:“勢迫
矣!出今日,便不可止。日又暮,何暇彆作奏!”事果寢。李吉甫自揚州再入相,
數日,罷藩為詹事。後數月,上思藩,召對,複有所論列。元和六年,出為華州
刺史、兼禦史大夫。未行卒,年五十八,贈戶部尚書。藩為相材能不及裴垍,孤
峻頗後韋貫之,然人物清規,亦其流也。
權德輿,字載之,天水略陽人。父皋,字士繇,後秦尚書翼之後。少以進士
補貝州臨清尉。安祿山以幽州長史充河北按察使,假其才名,表為薊縣尉,署從
事。皋陰察祿山有異誌,畏其猜虐,不可以潔退,欲潛去,又慮禍及老母。天寶
十四年,祿山使皋獻戎俘,自京師回,過福昌。福昌尉仲謨,皋從父妹婿也,密
以計約之。比至河陽,詐以疾亟召謨,謨至,皋示已喑,瞪謨而瞑。謨乃勉哀而
哭,手自含襲,既逸皋而葬其棺,人無知者。從吏以詔書還,皋母初不知,聞皋
之死,慟哭傷行路。祿山不疑其詐死,許其母歸。皋時微服匿跡,候母於淇門;
既得侍其母,乃奉母晝夜南去,及渡江,祿山已反矣。由是名聞天下。淮南采訪
使高適表皋試大理評事,充判官。屬永王璘亂,多劫士大夫以自從,皋懼見迫,
又變名易服以免。玄宗在蜀,聞而嘉之,除監察禦史。會丁母喪,因家洪州。時
南北隔絕,或逾歲不聞詔命。有中使奉宣至洪州,經時未複,過有求取,州縣苦
之。時有王遘為南昌令,將執按之,因見皋白其事;皋不言,久之,垂涕曰:
“方今何由可致一敕使,而遽有此言。”因掩涕而起,遘遽拜謝之。浙西節度使
顏真卿表皋為行軍司馬,詔征為起居舍人,又以疾辭。嘗曰:“本自全吾誌,豈
受此之名耶!”李季卿為江淮黜陟使,奏皋節行,改著作郎,複不起。兩京蹂於
胡騎,士君子多以家渡江東,知名之士如李華、柳識兄弟者,皆仰皋之德而友善
之。大曆三年,卒於家,年四十六。元和中諡曰貞孝。
初,皋卒,韓洄、王定為服朋友之喪,李華為其墓表,以為分天下善惡,一
人而已。前贈秘書監,至是因子德輿為相,立家廟。至元和十二年,複贈太子太
保。
德輿生四歲,能屬詩;七歲居父喪,以孝聞;十五為文數百篇,編為《童蒙
集》十卷,名聲日大。韓洄黜陟河南,辟為從事,試秘書省校書郎。貞元初,複
為江西觀察使李兼判官,再遷監察禦史。府罷,杜佑、裴胄皆奏請,二表同日至
京。德宗雅聞其名,征為太常博士,轉左補闕。八年,關東大水,上疏請降詔恤
隱,遂命奚陟等四人使。
裴延齡以巧幸判度支,九年,自司農少卿除戶部侍郎,仍判度支。德輿上疏
曰:
臣伏以爵人於朝,與眾共之,況經費之司,安危所係。延齡頃自權判,逮今
間歲,不稱之聲,日甚於初。群情眾口,喧於朝市,不敢悉煩聖聽,今謹略舉所
聞。多雲以常賦正額支用未儘者,便為剩利,以為己功。又重破官錢買常平先所
收市雜物,遂以再給估價,用充彆貯利錢。又雲邊上諸軍皆至懸闕,自今春已來,
並不支糧。伏以疆場之事,所虞非細,誠聖謨前定,終事切有司。陛下必以延齡
孤貞獨立,為時所抑,醜正有黨,結此流言,何不以新收剩利,征其本末,為分
析條奏?又擇朝賢信臣,與中使一人巡覆邊軍,察其資儲有無虛實。倘延齡受任
已來,精心勤力,每事省約,彆收羨餘,於正數各有區分,邊軍儲蓄,實猶可支,
身自斂怨,為國惜費;自宜更示優獎,以洗群疑,明書厥勞,昭示天下。如或言
者非謬,罔上實多,豈以邦國重務,委之非據!臣職在諫曹,合采群議,正拜已
來,今已旬日,道路雲雲,無不言此。豈京師士庶之眾,愚智之多,合而為黨,
共有仇嫉。陛下亦宜稍回聖鑒,俯察群心。況臣之事君,如子事父;今當聖明不
諱之代,若猶愛身隱情,是不忠不孝,莫大之罪。敢瀝肝血,伏待刑書。
十年,遷起居舍人。歲中,兼知製誥。轉駕部員外郎、司勳郎中,職如舊。
遷中書舍人。是時,德宗親覽庶政,重難除授,凡命於朝,多補自禦劄。始,德
輿知製誥,給事有徐岱,舍人有高郢;居數歲,岱卒,郢知禮部貢舉,獨德輿直
禁垣,數旬始歸。嘗上疏請除兩省宮,德宗曰:“非不知卿之勞苦,禁掖清切,
須得如卿者,所以久難其人。”德輿居西掖八年,其間獨掌者數歲。貞元十七年
冬,以本官知禮部貢舉。來年,真拜侍郎,凡三歲掌貢士,至今號為得人。轉戶
部侍郎。元和初,曆兵部、吏部侍郎,坐郎吏誤用官闕,改太子賓客,複為兵部
侍郎,遷太常卿。
五年冬,宰相裴垍寢疾,德輿拜禮部尚書、平章事,與李藩同作相。河中節
度王鍔來朝,貴幸多譽鍔者,上將加平章事,李藩堅執以為不可。德輿繼奏曰:
“夫平章事,非序進而得,國朝方鎮帶宰相者,蓋有大忠大勳。大曆已來,又有
跋扈難製者,不得已而與之。今王鍔無大忠勳,又非姑息之時,欲假此名,實恐
不可!”上從之。
運糧使董溪、於皋謨盜用官錢,詔流嶺南。行至湖外,密令中使皆殺之。他
日,德輿上疏曰:
竊以董溪等,當陛下憂山東用兵時,領糧料供軍重務,聖心委付,不比尋常;
敢負恩私,恣其贓犯,使之萬死,不足塞責。弘寬大之典,流竄太輕,陛下合改
正罪名,兼責臣等疏略。但詔令已下,四方聞知,不書明刑,有此處分,竊觀眾
情,有所未喻。伏自陛下臨禦已來,每事以誠,實與天地合德,與四時同符,萬
方之人,沐浴皇澤。至如於、董所犯,合正典章,明下詔書,與眾同棄,即人各
懼法,人各謹身。
臣誠知其罪不容誅,又是已過之事,不合論辯,上煩聖聰。伏以陛下聖德聖
姿,度越前古,頃所下一詔,舉一事,皆合理本,皆順人心。伏慮他時更有此比,
但要有司窮鞫,審定罪名,或致之極法,或使自儘,罰一勸百,孰不甘心!巍巍
聖朝,事體非細,臣每於延英奏對,退思陛下求理之言,生逢盛明,感涕自賀。
況以愚滯樸訥,聖鑒所知,伏惟恕臣迂疏,察臣丹懇。
及李吉甫自淮南詔征,未一年,上又繼用李絳。時上求理方切,軍國無大小,
一付中書。吉甫、絳議政頗有異同,或於上前論事,形於言色;其有詣於理者,
德輿亦不能為發明,時人以此譏之。竟以循默而罷,複守本官。尋以檢校吏部尚
書為東都留守,後拜太常卿,改刑部尚書。先是,許孟容、蔣乂等奉詔刪定格敕。
孟容等尋改他官,乂獨成三十卷,表獻之,留中不出。德輿請下刑部,與侍郎劉
伯芻等考定,複為三十卷奏上。十一年,複以檢校吏部尚書出鎮興元。十三年八
月,有疾,詔許歸闕,道卒,年六十。贈左仆射,諡曰文。
德輿自貞元至元和三十年間,羽儀朝行,性直亮寬恕,動作語言,一無外飾,
蘊藉風流,為時稱向。於述作特盛,《六經》百氏,遊泳漸漬,其文雅正而弘博,
王侯將相洎當時名人薨歿,以銘紀為請者什八九,時人以為宗匠焉。尤嗜讀書,
無寸景暫倦,有文集五十卷,行於代。子璩,中書舍人。
史臣曰:裴垍精鑒默識,舉賢任能,啟沃帝心,弼諧王道。如崔群、裴度、
韋貫之輩,鹹登將相,皆垍之薦達。立言立事,知無不為。吉甫該洽典經,詳練
故實,仗裴垍之抽擢,致朝倫之式序。吉甫知垍之能彆髦彥,垍知吉甫之善任賢
良,相須而成,不忌不克。叔翰修身慎行,力學承家,批製敕有夕郎之風,塗禦
書見宰執之器;而乃輕財散施,天爵是期,偉哉,自待之意也!德輿孝悌力學,
髫齔有聞,疏延齡恣行巧佞,論皋謨不書明刑,三十年羽儀朝行,實皋之餘慶所
鐘。此四子者,所謂經緯之臣,又何慚於王佐矣!
讚曰:二李秉鈞,信為名臣。甫柔而黨,藩俊而純。裴公鑒裁,朝無屈人。
權之藻思,文質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