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上
○來俊臣周興傅遊藝丘神勣索元禮侯思止萬國俊來子珣王
弘義郭霸吉頊
古今禦天下者,其政有四:五帝尚仁,體文德也;三王仗義,立武功也;五
霸崇信,取威令也;七雄任力,重刑名也。蓋仁義既廢,然後齊之以威刑;威刑
既衰,而酷吏為用,於是商鞅、李斯譎詐設矣。持法任術,尊君卑臣,奮其策而
鞭撻宇宙,持危救弊,先王不得已而用之,天下之人謂之苛法。降及兩漢,承其
餘烈。於是前有郅都、張湯之徒持其刻,後有董宣、陽球之屬肆其猛。雖然異代,
亦克公方,天下之人謂之酷吏,此又鞅、斯之罪人也!然而網既密而奸不勝矣。
夫子曰:“刑罰不中,則人無所措手足。”誠哉,是言也!
唐初革前古之敝,務於勝殘,垂衣而理,且七十載,而人不敢欺。由是觀之,
在彼不在此。逮則天以女主臨朝,大臣未附;委政獄吏,剪除宗枝。於是來俊臣、
索元禮、萬國俊、周興、丘神勣、侯思止、郭霸、王弘義之屬,紛紛而出。然後
起告密之刑,製羅織之獄,生人屏息,莫能自固。至於懷忠蹈義,連頸就戮者,
不可勝言。武後因之坐移唐鼎,天網一舉,而卒籠八荒;酷之為用,斯害也已。
遂使酷吏之黨,橫噬於朝,製公卿之死命,擅王者之威力。貴從其欲,毒侈其心,
天誅發於唇吻,國柄秉於掌握。凶慝之士,榮而慕之,身赴鼎鑊,死而無悔。若
是者,何哉?要時希旨,見利忘義也!
嘗試而論之,今夫國家行斧鉞之誅,設狴牢之禁以防盜者,雖雲固矣,而猶
逾垣掘塚,揭篋探囊,死者於前,盜者於後,何者?以其間有欲也!然所徇者不
過數金之資耳!彼酷吏與時上下,取重人主,無怵惕之憂,坐致尊寵;杖起卒伍,
富擬封君,豈唯數金之利耶?則盜官者為幸矣!故有國者則必窒凱覦之路,杜僥
幸之門,可不務乎!況乎樂觀時變,恣懷陰賊,斯又郅都、董宣之罪人也。異哉,
又有效於斯者!中興四十載而有吉溫、羅希奭之蠹政,又數載而有敬羽、毛若虛
之危法。朝經四葉,獄訟再起,比周惡黨,剿絕善人。屢撓將措之刑,以傷太和
之氣,幸災樂禍,苟售其身,此又來、索之罪人也!
嗚呼!天道禍淫,人道惡殺,既為禍始,必以凶終。故自鞅、斯至於毛、敬,
蹈其跡者,卒以誅夷,非不幸也。
嗚呼!執愚賈害,任天下之怨;反道辱名,歸天下之惡。或肆諸原野,人得
而誅之;或投之魑魅,鬼得而誅之。天人報應,豈虛也哉!俾千載之後,聞其名
者,曾蛇豕之不若。
悲夫!昔《春秋》之義,善惡不隱,今為《酷吏傳》,亦所以示懲勸也。語
曰:“前事不忘,將來之師。”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來俊臣,雍州萬年人也。父操,博徒。與鄉人蔡本結友,遂通其妻,因樗蒲
贏本錢數十萬,本無以酬,操遂納本妻。入操門時,先已有娠,而生俊臣。凶險
不事生產,反覆殘害,舉無與比。曾於和州犯奸盜被鞫,遂妄告密。召見奏,刺
史東平王續杖之一百。後續天授中被誅,俊臣複告密,召見,奏言前所告密是豫、
博州事,枉被續決杖,遂不得申。則天以為忠,累遷侍禦史,加朝散大夫。按製
獄,少不會意者,必引之,前後坐族千餘家。
二年,擢拜左台禦史中丞。朝廷累息,無交言者,道路以目。與侍禦史侯思
止、王弘義、郭霸、李仁敬,司刑評事康暐、衛遂忠等,同惡相濟。招集無賴數
百人,令其告事,共為羅織,千裡響應。欲誣陷一人,即數處彆告,皆是事狀不
異,以惑上下。仍皆雲:“請付來俊臣推勘,必獲實情。”則天於是於麗景門彆
置推事院,俊臣推勘必獲,專令俊臣等按鞫,亦號為新開門。但入新開門者,百
不全一。弘義戲謂麗景門為“例竟門”,言入此門者,例皆竟也。
俊臣與其黨朱南山輩造《告密羅織經》一卷,皆有條貫支節,布置事狀由緒。
俊臣每鞫囚,無問輕重,多以醋灌鼻,禁地牢中,或盛之甕中,以火圜繞炙
之,並絕其糧餉,至有抽衣絮以啖之者。又令寢處糞穢,備諸苦毒。自非身死,
終不得出。每有赦令,俊臣必先遣獄卒儘殺重囚,然後宣示。
又以索元禮等作大枷,凡有十號:一曰定百脈,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
四曰著即承,五曰失魂膽,六曰實同反,七曰反是實,八曰死豬愁,九曰求即死,
十曰求破家。複有鐵籠頭連其枷者,輪轉於地,斯須悶絕矣。囚人無貴賤,必先
布枷棒於地,召囚前曰:“此是作具。”見之魂膽飛越,無不自誣矣。則天重其
賞以酬之,故吏競勸為酷矣。由是告密之徒,紛然道路;名流僶俛閱日而已。
朝士多因入朝,默遭掩襲,以至於族,與其家無複音息。故每入朝者,必與其家
訣曰:“不知重相見不?”
如意元年,地官尚書狄仁傑、益州長史任令暉、冬官尚書李遊道、秋官尚書
袁智宏、司賓卿崔神基、文昌左丞盧獻等六人,並為其羅告。俊臣既以族人家為
功,苟引之承反,乃奏請降敕,一問即承,同首例得減死。及脅仁傑等反,仁傑
歎曰:“大周革命,萬物惟新,唐朝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俊臣乃少寬之。
其判官王德壽謂仁傑曰:“尚書事已爾,得減死。德壽今業已受驅策,欲求少階
級,憑尚書牽楊執柔,可乎?”仁傑曰:“若之何?”德壽曰:“尚書昔在春官
時,執柔任某司員外,引之可也。”仁傑曰:“皇天後土,遣狄仁傑行此事!”
以頭觸柱,血流被麵,德壽懼而止焉。
仁傑既承反,有司但待報行刑,不複嚴備。仁傑得憑守者求筆硯,拆被頭帛
書之,敘冤苦,置於綿衣,遣謂德壽曰:“時方熱,請付家人去其綿。”德壽不
複疑矣,家人得衣中書,仁傑子光遠持之稱變,得召見。則天覽之愕然,召問俊
臣曰:“卿言仁傑等承反,今子弟訟冤,何故也?”俊臣曰:“此等何能自伏其
罪!臣寢處甚安,亦不去其巾帶。”則天令通事舍人周綝視之。俊臣遽令獄卒令
假仁傑等巾帶,行立於西,命綝視之。綝懼俊臣,莫敢西顧,但視東唯諾而已。
俊臣令綝少留,附進狀,乃令判官妄為仁傑等作謝死表,代署而進之。鳳閣侍郎
樂思晦男年八九歲,其家已族,宜隸於司農,上變,得召見,言“俊臣苛毒,願
陛下假條反狀以付之,無大小皆如狀矣。”則天意少解,乃召見仁傑曰:“卿承
反何也?”仁傑等曰:“不承反,臣已死於枷棒矣。”則天曰:“何謂作謝死表?”
仁傑曰:“無。”因以表示之,乃知其代署,遂出此六家。
俊臣複按大將軍張虔勖、大將軍內侍範雲仙於洛陽牧院。虔勖等不堪其苦,
自訟於徐有功,言辭頗厲。俊臣命衛士以亂刀斬殺之。雲仙亦言曆事先朝,稱所
司冤苦,俊臣命截去其舌。士庶破膽,無敢言者。
俊臣累坐贓,為衛吏紀履忠所告下獄。長壽二年,除殿中丞。又坐贓,出為
同州參軍。逼奪同列參軍妻,仍辱其母。
萬歲通天元年,召為合宮尉,擢拜洛陽令、司農少卿。則天賜其奴婢十人,
當受於司農。時西蕃酋長阿史那斛瑟羅家有細婢,善歌舞,俊臣因令其黨羅告斛
瑟羅反,將圖其婢。諸蕃長詣闕割耳剺麵訟冤者數十人,乃得不族。時綦連耀、
劉思禮等有異謀,明堂尉吉頊知之,不自安,以白俊臣發之,連坐族者數十輩。
俊臣將擅其功,複羅告頊,得召見,僅而免。
俊臣先逼妻太原王慶詵女。俊臣與河東衛遂忠有舊。遂忠行雖不著,然好學,
有詞辯。嘗攜酒謁俊臣,俊臣方與妻族宴集,應門者紿雲:“已出矣。”遂忠知
妄,入其宅,慢罵毀辱之。俊臣恥其妻族,命毆擊反接,既而免之,自此構隙。
俊臣將羅告武氏諸王及太平公主、張易之等,遂相掎摭,則天屢保持之。而
諸武及太平公主恐懼,共發其罪。乃棄市。國人無少長皆怨之,競剮其肉,斯須
儘矣。
中宗神龍元年三月八日,詔曰:
國之大綱,惟刑與政。刑之不中,其政乃虧。劉光業、王德壽、王處貞、屈
貞筠、鮑思恭、劉景陽等,庸流賤職,奸吏險夫,以粗暴為能官,以凶殘為奉法。
往從按察,害虐在心,倏忽加刑,呼吸就戮,曝骨流血,其數甚多,冤濫之聲,
盈於海內。朕唯布新澤,恩被人祇,撫事長懷,尤深惻隱。光業等五人積惡成釁,
並謝生涯,雖其人已殂,而其跡可貶,所有官爵,並宜追奪。其枉被殺人,各令
州縣以禮埋葬,還其官蔭。劉景陽身今見在,情不可矜,特以會恩,免其嚴罰,
宜從貶降,以雪冤情,可棣州樂單縣員外尉。
自今內外法官,鹹宜敬慎。其文深刺骨,跡徇凝脂,高下任情,輕重隨意,
如酷吏丘神勣、來子珣、萬國俊、周興、來俊臣、魚承曄、王景昭、索元禮、傅
遊藝、王弘義、張知默、裴籍、焦仁亶、侯思止、郭霸、李仁敬、皇甫文備、陳
嘉言等,其身已死,自垂拱已來,枉濫殺人,有官者並令削奪。唐奉一依前配流,
李秦授、曹仁哲,並與嶺南惡處。
開元十三年三月十二日,禦史大夫程行諶奏:
周朝酷吏來子珣、萬國俊、王弘義、侯思止、郭霸、焦仁亶、張知默、李敬
仁、唐奉一、來俊臣、周興、丘神勣、索元禮、曹仁哲、王景昭、裴籍、李秦授、
劉光業、王德壽、屈貞筠、鮑思恭、劉景陽、王處貞二十三人,殘害宗枝,毒陷
良善,情狀尤重,子孫不許與官。陳嘉言、魚承曄、皇甫文備、傅遊藝四人,情
狀稍輕,子孫不許近任。”
周興者,雍州長安人也。少以明習法律,為尚書省都事。累遷司刑少卿、秋
官侍郎。自垂拱已來,屢受製獄,被其陷害者數千人。天授元年九月革命,除尚
書左丞,上疏除李家宗正屬籍。二年十一月,與丘神勣同下獄。當誅,則天特免
之,徙於嶺表。在道為仇人所殺。
傅遊藝,衛州汲人也。載初元年,為合宮主簿、左肅政台禦史,除左補闕。
上書稱武氏符瑞,合革姓受命。則天甚悅,擢為給事中。數月,加同鳳閣鸞台平
章事。同月,又加朝散大夫,守鸞台侍郎,依舊同平章事。其年九月革命,改天
授元年,賜姓武氏。二年五月,加銀青光祿大夫。
兄神童,為冬官尚書,兄弟並承榮寵。逾月,除司禮少卿,停知政事。夢登
湛露殿,旦而陳於所親,為其所發,伏誅。時人號為四時仕宦,言一年自青而綠,
及於朱紫也。希則天旨,誣族皇枝。神龍初,禁錮其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