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哥道:“有四位管家。”張大秀才心裡曉得是了,問道:“此去不來,敢是竟
自長行了?”興哥道:“那裡是!衣囊行李還留在我家裡,轉來取了才起身的。”
張大秀才道:“這等,為何不來?難道不想進京,還留在彼處?”興哥道:“多
分是取債不來,耽擱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該有個信,或是叫位管家來。影響
無蹤,竟不知什麼緣故。”張大秀才道:“見說新都取什麼債?”興哥道:“隻
聽得說有一宗五百兩東西,不知是甚麼債。”張大秀才跌腳道:“是了,是了。
這等,我每須在新都尋去了。”興哥道:“他是客官甚麼瓜葛,要去尋他?”張
大秀才道:“不敢欺大姐,就是小生的家父。”興哥道:“失敬,失敬。怪道模
樣恁地廝象,這等,是一家人了。”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飯來,留張大官人坐
一坐。張大秀才回說道:“這到不消,小生還有個兄弟在那廂等候。隻是適間的
話,可是確的麼?”興哥道:“怎的不確?見有衣囊行李在此,可認一認,看是
不是。”隨引張大秀才到裡邊房裡來,把留下物件與他看了。張大秀才認得是實,
忙彆了興哥道:“這等,事不宜遲,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尋去。尋著了,再來相會。”
興哥假親熱的留了一會,順水推船送出了門。
張大秀才急急走到下處,對兄弟道:“問倒問著了,果然去年在湯家嫖
的正是。隻是依他家說起來,竟自不曾往京哩!”小秀才道:“這等,在那裡?”
大秀才道:“還在這裡新都。我們須到那裡問去。”小秀才道:“為何住在新都
許久?”大秀才道:“他家說是聽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債,定是到楊瘋子家去了。”
小秀才道:“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麼還在那裡?”大秀才道:“行囊還在
湯家,方才見過的。豈有不帶了去徑自跑路的理?畢竟是耽擱在新都不來,不消
說了。此去那裡苦不多遠,我每收拾起來一同去走遭,訪問下落則個。”
兩人計議停當,將出些銀兩,謝了兩個妓者,送了家去。
一徑到新都來,下在飯店裡。店主人見是遠來的,問道:“兩位客官貴處?”
兩個秀才道:“是雲南,到此尋人的。”店主人道:“雲南來是尋人的,不是倒
贓的麼?”兩個秀才吃驚道:“怎說此話?”店主人道:“偶然這般說笑。”兩
個秀才坐定,問店主人道:“此間有個楊僉事,住在何處?”店主人伸伸舌頭:
“這人不是好惹的。你遠來的人,有甚要緊,沒事問他怎麼?”兩個秀才道:
“問聲何妨?怎便這樣怕他?”店主人道:“他輕則官司害你,重則強盜劫你。
若是遠來的人衝撞了他,好歹就結果了性命!”兩個秀才道:“清平世界,難道
殺了人不要償命的?”店主人道:“他償誰的命?去年也是一個雲南人,一主四
仆投奔他家。聞得是替他討甚麼任上過手贓的,一夜裡多殺了,至今冤屈無伸,
那見得要償命來?方才見兩位說是雲南,所以取笑。”兩個秀才見說了,嚇得魂
不附體,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做不得聲。呆了一會,戰抖抖的問道:“那個人
姓甚名誰,老丈可知得明白否?”店主人道:“我那裡明白?他家有一個管家,
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這個人還有些天理,時常飲酒中間,把家主做的歹事
一一告訴我,心中不服。去年雲南這五個被害,忒煞乖張了。外人紛紛揚揚,也
多曉得。小可每還疑心,不敢輕信。老三說是果然真有的,煞是不平,所以小可
每才信。可惜這五個人死得苦惱,沒個親人得知。小可見客官方才問及楊家,偶
然如此閒講。客官,各人自掃門前雪,不要閒管罷了!”兩個秀才情知是他父親
被害了,不敢聲張,暗暗地叫苦,一夜無眠。次日到街上往來察聽,三三兩兩幾
處說來,一般無二。
兩人背地裡痛哭了一場,思量要在彼發覺,恐怕反遭網羅。亦且鄉宦勢頭,
小可衙門奈何不得他。含酸忍苦,原還到成都來。見了湯興哥,說了所聞詳細,
興哥也賠了幾點眼淚。興哥道:“兩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討命?”兩個秀才道:
“正要如此。”此時四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兩個秀才問湯興哥取了行囊,
簡出貢生赴京文書放在身邊了,寫了一狀,抱牌進告。狀上寫道:“告狀生員張
珍、張瓊,為冤殺五命事。有父貢生張寅,前往新都惡宦楊某家取債,一去無蹤。
珍等親投彼處尋訪,探得當被惡宦謀財害命,並仆四人,同時殺死。道路驚傳,
人人可證。屍骨無蹤。滔天大變,萬古奇冤!親剿告。告狀生員張珍,係雲南人。”
石察院看罷狀詞,他一向原曉得新都楊僉事的惡跡著聞,體訪已久,要為地
方除害,隻因是個甲科,又無人敢來告他,沒有把柄,未好動手。今見了兩生告
詞,雖然明知其事必實,卻是詞中沒個實證實據,亂行不得。石察院趕開左右,
直喚兩生到案前來,輕輕地吩咐道:“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人罪惡貫盈,但彼
奸謀叵測。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為所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廉訪得實,
當有移文至彼知會,關取爾等到此明冤。萬萬不可泄漏!”隨將狀詞折了,收在
袖中。兩生叩頭謝教而去,果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麵收拾,竟回家中靜聽消息去
了。
這邊石察院待兩司作揖之日,獨留憲長謝公敘話。袖出此狀與他看著,道:
“天地間有如此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來告此事,貴司刑法衙門
可為一訪。”謝廉使道:“此人梟獍為心,豺狼成性,誠然王法所不容。”石察
院道:“舊聞此家有家僮數千,陰養死士數十。若不得其實跡,輕易舉動,吾輩
反為所乘,不可不慎!”謝廉使道:“事在下官。”袖了狀詞,一揖而出。
這謝廉使是極有才能的人,況兼按台囑咐,敢不在心?他司中有兩個承差,
一個叫做史應,一個叫做魏能,乃是點頭會意的人,謝廉使一向得用的。是日叫
他兩個進私衙來,分付道:“我有件機密事要你每兩個做去。”兩個承差叩頭道:
“憑爺吩咐那廂使用,水火不辭!”廉使袖中取出狀詞來與他兩個看,把手指著
楊某名字道:“按院老爺要根究他家這事。不得那五個人屍首實跡,拿不倒他。
必要體訪的實,曉得了他埋藏去處,才好行事。卻是這人凶狡非常,隻怕容易打
聽不出。若是泄漏了事機,不惟無益,反致有害。是這些難處。”兩承差道:
“此宦之惡,播滿一鄉。若是曉得上司尋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
就是小的每往彼體訪,若認得是衙門人役,惹起疑心,禍不可測。今蒙差委,除
非改換打扮,隻做無意遊到彼地,乘機緝探,方得真實備細。”廉使道:“此言
甚是有理。你們快怎麼計較了去。”兩承差自相商議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
隨稟廉使道:“小的們有一計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說來。”承
差道:“新都專產紅花,小的們曉得楊宦家中有個紅花場,利息千金。小的們兩
個打扮做買紅花客人,到彼市買,必竟與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來。等走得路數多,
人眼熟了,他每沒些疑心,然後看機會空便留心體訪,必知端的。須拘不得時日。”
廉使道:“此計頗好。你們小心在意,訪著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緊,還
要對按院老爺說了,分彆抬舉你。”兩承差道:“蒙老爺提挈,敢不用心!”叩
頭而出。
元來這史應、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在衙門裡圖出身的。受了這個差委,日
夜在心。各自收拾了百來兩銀子,放在身邊了,打扮做客人模樣,一同到新都來。
隻說買紅花,問了街上人,曉得紅花之事,多是他三管家姓紀的掌管。此人生性
梗直,交易公道,故此客人來多投他,買賣做得去。每年與家主掙下千來金利息,
全虧他一個。若論家主這樣貪暴,鬼也不敢來上門了。當下史應、魏能一徑來到
他家拜望了,各述來買紅花之意,送過了土宜。紀老三滿麵春風,一團和氣,就
置酒相待。這兩個承差是衙門老溜,好不乖覺。曉得這人有用他處,便有心結識
了他,放出虔婆手段,甜言美語,說得入港。魏能便開口道:“史大哥,我們新
來這裡做買賣,人麵上不熟。自古道人來投主,鳥來投林,難得這樣賢主人,我
們序了年庚,結為兄弟何如?”史應道:“此意最好。隻是我們初相會,況未經
交易,隻道是我們先討好了,不便論量。待成了交易,再議未遲。”紀老三道:
“多承兩位不棄,足感盛情。待明日看了貨,完了正事,另治個薄設,從容請教,
就此結義何如?”兩個同聲應道:“妙,妙。”
當夜紀老三送他在客房歇宿,正是紅花場莊上之房。次日起來,看了紅花,
講倒了價錢,兩人各取銀子出來兌足了。兩下各各相讓有餘,彼此情投意合。是
日紀老三果然宰雞買肉,辦起東道來。史、魏兩人市上去買了些紙馬香燭之類,
回到莊上擺設了,先獻了神,各寫出年月日時來。史應最長,紀老三小一歲,魏
能又小一歲,挨次序立拜了神,各述了結拜之意,道:“自此之後,彼此無欺,
有無相濟,患難相救,久遠不忘;若有違盟,神明殛之!”設誓已畢,從此兩人
稱紀老三為二哥,紀老三稱兩人為大哥、三哥。彼此喜樂,當晚吃個儘歡而散。
元來蜀中傳下劉、關、張三人之風,最重的是結義,故此史、魏二人先下此工夫,
以結其心。卻是未敢說什麼正經心腸話,隻收了紅花停當,且還成都。發在鋪中
兌客,也原有兩分利息,收起銀子,又走此路。數月之中,如此往來了五六次。
去便與紀老三綢繆,我請你,你請我,日日歡飲,真個如兄若弟,形跡俱忘。
一日酒酣,史應便伸伸腰道:“快活!快活!我們遇得好兄弟,到此一番,
儘興一番。”魏能接口道:“紀二哥待我們弟兄隻好這等了。我心上還嫌他一件
未到處。”紀老三道:“小弟何事得罪?但說出來,自家弟兄不要避忌。”魏能
道:“我們晚間貪得一覺好睡,相好弟兄,隻該著落我們在安靜去處便好。今在
此間,每夜聽得鬼叫,夢寐多是不安的,有這件不象意。這是二哥欠檢點處,小
弟心性怕鬼的,隻得直說了。“紀老三道:“果然鬼叫麼?”史應道:“是有些
詫異,小弟也聽得的,不隻是魏三哥。”魏能道:“不叫,難道小弟掉謊?”紀
老三點點頭道:“這也怪他叫不得。”對著斟酒的一個夥計道:“你道叫的是兀
誰?畢竟是雲南那人了。”史應、魏能見說出真話來,隻做原曉得一般,不加驚
異,趁口道:“雲南那人之死,我們也聞得久了。隻是既死之後,二哥也該積些
陰騭,與你家老爺說個方便,與他一堆土埋藏了屍骸也好。為何拋棄他在那裡了,
使他每夜這等叫苦連天?”紀老三道:“死便死得苦了,屍骸原是埋藏的。不要
聽外邊人胡猜亂說!”兩人道:“外人多說是當時拋棄了,二哥又說是埋藏了。
若是埋藏了,他怎如此叫苦?”紀老三道:“兩個兄弟不信,我領你去看。煞也
古怪,但是埋他這一塊地上,一些紅花也不生哩!”史應道:“我每趁著酒興,
斟杯熱酒兒,到他那堆裡澆他一澆,叫他晚間不要這等怪叫。就在空曠去處,再
吃兩大杯儘儘興。”
兩個一齊起身,走出紅花場上來。紀老三隻道是散酒之意,那道是有心的?
也起了身,叫小的帶了酒盒,隨了他們同步,引他們到一個所在來看。但見:彌
漫怨氣結成堆,凜冽淒風團作陣。若還不遇有心人,沉埋數載誰相問?紀老三把
手指道:“那一塊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就是他五個的屍骸,怎說得不曾埋藏?”
史應就斟下個大杯,向空裡作個揖道:“雲南的弟兄,請一杯兒酒,晚間不要來
驚嚇我們。”魏能道:“我也奠他一杯,湊成雙杯。”紀老三道:“一飲一啄,
莫非前定。若不是大哥、三哥來,這兩滴酒,幾時能夠到他泉下?”史應道:
“也是他的緣分。”大家笑了一場。又將盒來擺在紅花地上,席地而坐,豁了幾
拳,各各連飲幾個大觥。看看日色曛黑,方才住手。
兩個早已把埋屍的所在周圍暗記認定了,仍到莊房裡宿歇。次日對紀老三道:
“昨夜果然安靜些,想是這兩杯酒吃得快活了。”大家笑了一回。是日彆了紀老
三要回,就問道:“二哥幾時也到省下來走走,我們也好做個東道,儘個薄意,
回敬一回敬。不然,我們隻是叨擾,再無回答,也覺麵皮忒厚了。”紀老三道:
“弟兄家何出此言!小弟沒事不到省下,除非冬底要買過年物事,是必要到你們
那裡走走,專意來拜大哥、三哥的宅上便是。”三人分手,各自散了。
史應、魏能此番踹知了實地,是長是短,來稟明了謝廉使。廉使道:“你們
果是能乾。既是這等了,外邊不可走漏一毫風信。但等那姓紀的來到省城,即忙
密報我知道,自有道理。”兩人稟了出來,自在外邊等候紀老三來省。
看看殘年將儘,紀老三果然來買年貨,特到史家、魏家拜望。兩人住處差不
多遠,接著紀老三,歡天喜地道:“好風吹得貴客到此。”史應叫魏能偎伴了他,
道:“魏三哥且陪著紀二哥坐一坐。小弟市上走一走,看中吃的東西,尋些來家
請二哥。”魏能道:“是,是。快來則個。”史應就叫了一個小廝,拿了個籃兒,
帶著幾百錢往市上去了。一麵買了些魚肉果品之類,先打發小廝歸家整治;一麵
走進按察司衙門裡頭去,密稟與廉使知道。廉使吩咐史應先回家去伴住他,不可
放走了。隨即差兩個公人,寫個朱筆票與他道:“立拘新都楊宦家人紀三麵審,
毋遲時刻!”公人齎了小票,一徑到史應家裡來。
史應先到家裡整治酒肴。正與紀老三接風,吃到興頭上,聽得外邊敲門響。
史應叫小廝開了門,隻見兩個公人跑將進來,對史、魏兩人唱了喏,卻不認得紀
老三,問道:“這位可是楊管家麼?”史、魏兩人會了意,說道:“正是楊家紀
大叔。”公人也拱一拱手,說道:“敝司主要請管家相見。”紀老三吃一驚道:
“有何事要見我,莫非錯了?”公人道:“不錯,見有小票在此。”便拿出朱筆
的小票來看。史應、魏能假意吃驚道:“古怪!這是怎麼起的?”公人道:“老
爺要問楊鄉宦家中事體,一向分付道:‘但有管家到省,即忙緝報。’方才見史
官人市上買東西,說道請楊家的紀管家。不知那個多嘴的稟知了老爺,故此特著
我每到來相請。”紀老三呆了一晌道:“沒事喚我怎的?我須不曾犯事。”公人
道:“誰知犯不犯,見了老爺便知端的。”史、魏兩人道:“二哥自身沒甚事,
便去見見不妨。”紀老三道:“決然為我們家裡的老頭兒,再無彆事。”史、魏
兩人道:“倘若問著家中事體,隻是從直說了,料不吃虧的。既然兩位牌頭到此,
且請便席略坐一坐,吃三杯了去何如?”公人道:“多謝厚情。隻是老爺立等回
話的公事,從容不得。”史、應不由他分說,拿起大觥,每人灌了幾觥,吃了些
案酒。公人又催起身。史應道:“我便陪著二哥到衙門裡去去,魏三哥在家再收
拾好了東西,燙熱了酒,等見見官來儘興。”紀老三道:“小弟衙門裡不熟,史
大哥肯同走走,足見幫襯。”
紀老三沒處躲閃,隻得跟了兩個公人到按察司裡來。傳梆稟知謝廉使,廉使
不升堂,竟叫進私衙裡來。廉使問道:“你是新都楊僉事的家人麼?”紀老三道:
“小的是。”廉使道:“你家主做的歹事,你可知道詳細麼?”紀老三道:“小
的家主果然有一兩件不守分勾當。隻是小的主仆之分,不敢明言。”廉使道:
“你從直說了,我饒你打。若有一毫隱蔽,我就用夾棍了!”紀老三道:“老爺
要問那一件?小的好說。家主所做的事非一,叫小的何處說起?”廉使冷笑道:
“這也說的是。”案上翻那狀詞,再看一看,便問道:“你隻說那雲南張貢生主
仆五命,今在何處?”紀老三道:“這個不該是小的說的,家主這件事,其實有
些虧天理。”廉使道:“你且慢慢說來。”紀老三便把從頭如何來討銀,如何留
他吃酒,如何殺死了埋在紅花地裡,說了個備細。謝廉使寫了口詞道:“你這人
到老實,我不難為你。權發監中,待提到了正犯就放。”當下把紀老三發下監中。
史應、魏能到也為日前相處分上,照管他一應事體,叫監中不要難為他,不在話
下。
謝廉使審得真情,即發憲牌一張,就差史應、魏能兩人齎到新都縣,著落知
縣身上,要僉事楊某正身,係連殺五命公事,如不擒獲,即以知縣代解。又發牌
捕衙在紅花場起屍。兩人領命到得縣裡,已是除夜那一日了。新都知縣接了來文,
又見兩承差口稟緊急,嚇得兩手無措。忖道:“今日是年晚,此老必定在家,須
乘此時調兵圍住,出其不意,方無走失。”即忙喚兵房僉牌出去,調取一衛兵來,
有三百餘人,知縣自領了,把楊家圍得鐵桶也似。
其時楊僉事正在家飲團年酒,日色未晚,早把大門重重關閉了,自與群妾內
宴,歌的歌,舞的舞。內中一妾唱一隻《黃鶯兒》道:“積雨釀春寒,見繁花樹
樹殘。泥塗滿眼登臨倦,江流幾灣,雲山幾盤。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
征雁,飛不到滇南。”楊僉事見唱出“滇南”兩字,一個撞心拳,變了臉色道:
“要你們提起甚麼滇南不滇南!”心下有些不快活起來。不想知縣已在外邊,看
見大門關上,兩個承差是認得他家路徑的,從側邊梯牆而入。先把大門開了,請
知縣到正廳上坐下,叫人到裡邊傳報道:“邑主在外有請!”楊僉事正因“滇南”
二字觸著隱衷,有些動心。忽聽得知縣來到正廳上,想道:“這時候到此何乾?
必有蹺蹊。莫非前事有人告發了?”心下驚惶,一時無計,道且躲過了他再處,
急往廚下灶前去躲。知縣見報了許久不出,恐防有失,忙入中堂,自求搜尋。家
中妻妾一時藏避不及。知縣吩咐:“喚一個上前來說話!”此時無奈,隻得走一
個婦女出來答應。知縣問道:“你家爺那裡去了?”這個婦人回道:“出外去了,
不在家裡。”知縣道:“胡說!今日是年晚,難道不在家過年的?”叫從人將拶
子拶將起來。這婦人著了忙,喊道:“在!在!”就把手指著廚下。知縣率領從
人竟往廚下來搜。僉事無計可施,隻得走出來道:“今日年夜,老父母何事直入
人內室?”知縣道:“非乾晚生之事,乃是按台老大人、憲長老大人相請,問甚
麼連殺五命的公事,要老先生星夜到司對理。如老先生不去,要晚生代解,不得
不如此唐突。”僉事道:“隨你甚麼事,也須讓過年節。”知縣道:“上司緊急,
兩個承差坐提,等不得過年。隻得要煩老先生一行,晚生奉陪同往就是。”
知縣就叫承差守定,不放寬展。僉事無奈,隻得隨了知縣出門。知縣登時簽
了解批,連夜解赴會城。兩個承差又指點捕官一麵到莊上掘了屍首,一同趕來。
那些在莊上的強盜,見主人被拿,風聲不好,一哄的走了。
謝廉使特為這事歲朝升堂,知縣已將僉事解進。僉事換了小服,跪在廳下,
口裡還強道:“不知犯官有何事故,鈞牌拘提,如捕反寇。”廉使將按院所準狀
詞,讀與他聽。僉事道:“有何憑據?”廉使道:“還你個憑據。”即將紀老三
放將出來道:“這可是你家人麼?他所供口詞的確,還有何言?”僉事道:“這
是家人懷挾私恨誣首的,怎麼聽得?”廉使道:“誣與不誣,少頃便見。”說話
未完,隻見新都巡捕、縣丞已將紅花場五個屍首,在衙門外著落地方收貯,進司
稟知。廉使道:“你說無憑據,這五個屍首,如何在你地上?”廉使又問捕官:
“相得屍首怎麼的?”捕官道:“縣丞當時相來,俱是生前被人殺死,身首各離
的。”廉使道:“如何?可正與紀三所供不異,再推得麼?”僉事俯首無辭,隻
得認了道:“一時酒醉觸怒,做了這事。乞看縉紳體麵,遮蓋些則個。”廉使道:
“縉紳中有此,不但衣冠中禽獸,乃禽獸中豺狼也!石按台早知此事,密訪已久,
如何輕貸得?”即將楊僉事收下監候,待行關取到原告再問。重賞了兩個承差,
紀三釋放寧家去了。
關文行到雲南,兩個秀才知道楊僉事已在獄中,星夜赴成都來執命。曉得事
在按察司,竟來投到。廉使叫押到屍場上認領父親屍首,取出僉事對質一番,兩
子將僉事拳打腳踢。廉使喝住道:“既在官了,自有應得罪名,不必如此!”將
僉事依一人殺死三命者律,今更多二命,擬淩遲處死,決不待時。下手諸盜,以
為從定罪,候擒獲發落。僉事係是職官,申院奏請定奪。不等得旨意轉來,楊僉
事是受用的人,在獄中受苦不過,又見張貢生率領四仆日日來打他,不多幾時,
斃於獄底。
僉事原不曾有子,家中竟無主持,諸妾各自散去。隻有楊二房八歲的兒子楊
清是他親侄,應得承受,潑天家業多歸於他。楊僉事枉自生前要算計並侄兒子的,
豈知身後連自己的倒與他了!這便是天理不泯處。
那張貢生隻為要欺心小兄弟的人家,弄得身子冤死他鄉。幸得官府清正有風
力,才報得仇。卻是行關本處,又經題請,把這件行賄上司圖占家產之事各處播
揚開了。張賓此時同了母親稟告縣官道:“若是家事不該平分,哥子為何行賄?
眼見得欺心,所以喪身。今兩姓執命,既已明白,家事就好公斷了。此係成都成
案,奏疏分明,須不是撰造得出的。”縣官理上說他不過,隻得把張家一應產業
兩下平分,張賓得了一半,兩個侄兒得了一半。兩個侄兒也無可爭論。
張貢生早知道到底如此,何苦將錢去買憔悴,白折了五百兩銀子,又送了五
條性命?真所謂“無梁不成,反輸一帖”也!奉勸世人,還是存些天理守些本分
的好。錢財有分苦爭多,反自將身入網羅。看取兩家歸束處,心機用儘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