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道良緣輻輳,誰知啞謎包籠?新人魂夢雨雲中,還是故人情重。
兩人雲雨已畢,真是千恩萬愛,歡樂不可名狀。將至天明,就起身來辭了崔
生,閃將進去,崔生雖然得了些甜頭,心中隻是懷著個鬼胎,戰兢兢的隻怕有人
曉得,幸得女子來蹤去跡,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輕捷,朝隱而入,暮隱而出,隻
在門側書房私自往來快樂,並無一個人知覺。
將及一月有餘,忽然一晚對崔生道:“妾處深閨,郎處外館。今日之事,幸
而無人知覺,誠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聲跡彰露,親庭罪責,將妾拘係於
內,郎趕逐於外,在妾便自甘心,卻累了郎之清德,妾罪大矣。須與郎從長商議
一個計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輕從娘子,專為此也。不然,人非草
木,小生豈是無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還是怎的好?”女子道:“依妾愚見,
莫若趁著人未及知覺,先自雙雙逃去,在他鄉外縣居住了,深自斂藏,方可優遊
偕老,不致分離,你心下如何?”崔生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
素少親知,雖要逃亡,還是向那邊去好?”想了又想,猛然省起來道:“曾記得
父親在日,常說有個舊仆金榮,乃是信義的人,見居鎮江呂城,以耕種為業,家
道從容。今我與你兩個前去投他,他有舊主情分,必不拒我,況且一條水路直到
他家,極是容易。”女子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今夜就走罷。”
商量已定,起個五更,收拾停當了,那個書房即在門側,開了甚便。出了門,
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幫裡,叫了一隻小劃子船,到門首下了女子,隨即開船,
徑到瓜州。打發了船,又在瓜洲另討了一個長路船,渡了江,進了潤州,奔丹陽,
又四十裡,到了呂城。泊住了船,上岸訪問一個村人道:“此間有個金榮否?”
村人道:“金榮是此間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誰不認得?你問他則甚?”
崔生道:“他與我有些親,特來相訪。有煩指引則個。”村人把手一指道:“你
看那邊有個大酒坊,間壁大門就是他家。”崔生問著了,心下喜歡,到船中安慰
了女子,先自走到這家門首,一直走進去。
金保正聽得人聲,在裡麵踱將出來道:“是何人下顧?”崔生上前施禮,保
正問道:“秀才官人何來?”崔生道:“小生是揚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見說了
揚州崔三字,便吃一驚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
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我父親。”保正道:“這等
是衙內了,請問當時乳名可記得麼?”崔生道:“乳名叫做興哥。”保正道:
“說起來,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納頭就拜。問道:“老主人幾時歸
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張椅桌,做個虛位,寫一神主
牌放在桌上,磕頭而哭。哭罷問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
親在日,曾聘定吳防禦家小娘子興娘——”保正不等說完,就接口道:“正是,
這事老仆曉得的,而今想已完親事了麼?”崔生道:“不想吳家興娘為盼望吾家
音信不至,得了病症。我到得吳家,死已兩月。吳防禦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
得他家小姨慶娘,為情顧盼,私下成了夫婦。恐怕發覺,要個安身之所;我沒處
投奔,想著父親在時,曾說你是忠義之人,住在呂城,故此帶了慶娘一同來此,
你既不忘舊主,一力周全則個。”金保正聽說罷,道:“這個何難!老仆自當與
小主人分憂。”便進去喚嬤嬤出來,拜見小主人;又叫他帶了丫頭到船邊,接了
小主人娘子起來。老夫妻兩個親灑掃正堂,鋪疊床帳,一如待主翁之禮。衣食之
類,供給周備,兩個安心住下。
將及一年,女子對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處,雖然安穩,卻是父母生身之
恩,竟與他永絕了,畢竟不是個收場,心裡也覺過不去。”崔生道:“事已如此,
說不得了。難道還好去相見得?”女子道:“起初一時間做的事,萬一敗露,父
母必然見責,你我離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無彆著。今光
陰似箭,已及一年。我想愛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時不見了我,必然舍不得
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見,自覺喜歡,前事必不記恨,這也是料得出
的。何不拚個老臉,雙雙去見他一麵,有何妨礙?”崔生道:“丈夫以四方為事,
隻是這樣潛藏在此,原非長算。今娘子主見如此,小生拚得受嶽丈些罪責,為了
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門望,料沒有把你我重拆散了
再嫁彆人之理。況有令姊舊盟未完,重續前好,正是應得。隻須陪些小心往見,
元自不妨。”
兩人計議已定,就央金榮討了一隻船,作彆了金榮,一路行去。渡了江,進
瓜洲,前到揚州地方。看看將近防禦家,女子對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處,未
要竟到門口,我還有話和你計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問女子道:“還有甚
麼說話?”女子道:“你我逃竄一年,今日突然雙雙往見,幸得容恕,千好萬好
了。萬一怒發,不好收場。不如你先去見見,看著喜怒,說個明白。大約沒有變
卦了,然後等他來接我上去,豈不婉轉些?我也覺得有顏采。我隻在此等你消息
就是。”崔生道:“娘子見得不差。我先去見便了。”跳上了岸,正待舉步。女
子又把手招他轉來道:“還有一說,女子隨人私奔,原非美事。萬一家中忌諱,
故意不認帳起來的事也是有的,須要防他。”伸手去頭上拔那隻金鳳釵下來,與
他帶去,道:“倘若言語支吾,將此釵與他們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
“娘子恁地精細!”接將釵來,袋在袖裡了,望著防禦家裡來。
到得堂中,傳進去,防禦聽知崔生來了,大喜出見。不等崔生開口,一路說
出來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穩,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麵,勿責老
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視,又不好直說,口裡隻稱:“小婿罪該萬死!”
叩頭不止。防禦倒驚駭起來道:“郎君有何罪過,口出此言?快快說個明白,免
老夫心裡疑惑。”崔生道:“是必嶽父高抬貴手,恕著小婿,小婿才敢出口。”
防禦說道:“有話但說,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見他光景是喜歡的,方才
說道:“小婿蒙令愛慶娘不棄,一時間結了私盟,房帷事密,兒女情多,負不義
之名,犯私通之律。誠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潛匿村墟,經今一載,音
容久阻,書信難傳。雖然夫婦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謹同令愛到此拜訪,伏
望察其深情,饒恕罪責,恩賜偕老之歡,永遂於飛之願!嶽父不失為溺愛,小婿
得完美室家,實出萬幸。隻求嶽父憐憫則個。”防禦聽罷大驚道:“郎君說的是
甚麼話?小女慶娘臥病在床,經今一載。茶飯不進,轉動要人扶靠,從不下床一
步。方才的話,在那裡說起的?莫不見鬼了?”崔生見他說話,心裡暗道:“慶
娘真是有見識!果然怕玷辱門戶,隻推說病在床上,遮掩著外人了。”便對防禦
道:“小婿豈敢說謊?今日慶娘現在船中,嶽父叫個人去接了起來,便見明白。”
防禦隻是冷笑不信,卻對一個家僮說:“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與同來的
是什麼人,卻認做我家慶娘子,豈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邊,向船內一望,艙中悄然不見一人。問著船家,船家正低著頭
艄上吃飯。家僮道:“你艙裡的人那裡去了?”船家道:“有個秀才官人上岸去
了,留個小娘子在艙中,適才看見也上去了。”家僮走來回複家主道:“船中不
見有什麼人,問船家說有個小娘子上了岸了,卻是不見。”防禦見無影響,不覺
怒形於色道:“郎君少年,當誠實些;何乃造次妖妄,誣玷人家閨女,是何道理?”
崔生見他發出話來,也著了急,急忙袖中摸出這隻金鳳釵來,進上防禦道:“此
即令愛慶娘之物,可以表信,豈是脫空說的?”防禦接來看了,大驚道:“此乃
吾亡女興娘殯殮時戴在頭上的,釵已殉葬多時了,如何得在你手裡?奇怪!奇怪!”
崔生卻把去年墳上女轎歸來,轎下拾得此釵,後來慶娘因尋釵夜出,遂成其夫婦,
恐怕事敗,同逃至舊仆金榮處住了一年,方才又同來的說話,備細述了一遍。防
禦驚得呆了,道:“慶娘見在房中床上臥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說
得如此有枝有葉?又且這釵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蹺的事!”執了崔生的手,要引
他房中去看病人,證辨真假。
卻說慶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廂正在疑惑之際,慶娘托地
在床上走將起來,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見奇怪,同防禦的嬤嬤一哄的多隨了出
來,嚷道:“一向動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將起來。”隻見慶娘到得堂前,看見防
禦便拜。防禦見是慶娘,一發吃驚道:“你幾時走起來的?”崔生心裡還暗道是
船裡走進去的,且聽他說甚麼。隻見慶娘道:“兒乃興娘也,早離父母,遠殯荒
郊。然與崔郎緣分未斷。今日到此,彆無他意,特為崔郎方便,要把愛妹慶娘續
其婚姻。如肯從兒之言,妹子病體,當即痊愈;若有不肯,兒去,妹也死了。”
合家聽說,個個驚駭,看他身體麵龐,是慶娘的;聲音舉止卻是興娘,都曉得亡
魂歸來附體說話了。防禦正色責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為,
亂惑生人?”慶娘又說著興娘的話道:“兒死去見了冥司,冥司道兒無罪,不行
拘禁,得屬後土夫人帳下,掌傳箋奏。兒以世緣未儘,特向夫人給假一年,來與
崔郎了此一段姻緣。妹子向來的病,也是兒假借他精魄,與崔郎相處來。今限滿
當去,豈可使崔郎自此孤單,與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來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
許了他,續上前姻。兒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禦夫妻見他言詞哀切,
便許他道:“吾兒放心!隻依著你主張,把慶娘嫁他便了。”興娘見父母許出,
便喜動顏色,拜謝防禦道:“多感父母肯聽兒言,兒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麵前,
執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來道:“我與你恩愛一年,自此彆了。慶娘親事,
父母已許我了,你好作嬌客。與新人歡好時節,不要竟忘了我舊人!”言畢大哭。
崔生見說了來蹤去跡,方知一向與他同住的,乃是興娘之魂。今日聽罷叮嚀之語,
雖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體,又在眾人麵前,不好十分親近得。隻見興娘的魂語
分付已罷,大哭數聲,慶娘身體驀然倒了。眾人驚惶,前來看時,口中已無氣了;
摸他心頭,卻溫溫的,急把生薑湯灌下。將有一個時辰,方醒轉來,病體已好,
行動如常。問他前事,一毫也不曉得。人叢之中,舉眼一看,看見崔生站在裡頭,
急急遮了臉,望中門奔了進去。崔生如夢初醒,驚疑了半日始定。
防禦就揀個黃道吉日,將慶娘與崔生合了婚。花燭之夜,崔生見過慶娘慣的,
且是熟分;慶娘卻不十分認得崔生的,老大羞慚。真個是:一個閨中弱質,
與新郎未經半晌交談;一個旅邸故人,共嬌麵曾做一年相識。一個隻耳畔聲音稍
異,麵目無差;一個但見眼前光景皆新,心膽尚怯。一個還認蝴蝶夢中尋故友,
一個正在海棠枝上試新紅。卻說崔生與慶娘定情之夕,隻見慶娘含苞未破,元紅
尚在,仍是處子之身。崔生悄地問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體,陪伴了我一年,
如何你身子還是好好的?”慶娘怫然不悅道:“你自撞見了姊姊鬼魂,做作出來
的,乾我甚事?說到我身上來!”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夠與你
成親?此恩不可忘了。”慶娘道:“這個也說得是,萬一他不明不白,不來周全
此事,借我的名頭,出了我偌多時醜,我如何做得人成?隻你心裡到底認是我隨
你逃走了的,豈不羞死人!今幸得他有靈,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興娘之情不已,思量薦度他。卻是身邊無物,隻得就將金鳳釵
到市上貨賣,賣得鈔二十錠,儘買香燭楮錠,齎到瓊花觀中,命道士建蘸三晝夜,
以報恩德。蘸事已畢,崔生夢中見一個女子來到,崔生卻不認得。女子道:“妾
乃興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識。卻是妾一點靈性,與郎君相處
一年了。今日郎君與妹子成親過了。妾所以才把真麵目與郎相見。”遂拜謝道:
“蒙郎薦拔,尚有餘情。雖隔幽明,實深感佩。小妹慶娘,稟性柔和,郎好看覷
他。妾從此彆矣。”崔生不覺驚哭而酲。慶娘枕邊見崔生哭醒來,問其緣故,崔
生把興娘夢中說話,一一對慶娘說。慶娘問道:“你見他如何模樣?”崔生把夢
中所見容貌,備細說來。慶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覺也哭將起來。慶娘再把
一年中相處事情,細細問崔生。崔生逐件和慶娘備說始末根由,果然與興娘生前
情性,光景無二。兩人感歎奇異,親上加親,越然過得和睦了。自此興娘彆無影
響。要知隻是一個情字為重,不忘崔生,做出許多事體來,心願既完,便自罷了。
此後,崔生與慶娘年年到他墳上拜掃。後來崔生出仕,討了前妻封誥,遺命
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號,道著這本話文:大姊精靈,小姨身體。到得圓成,無
此無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