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曾聞盜亦有道,其間多有英雄。若逢真正豪傑,偏能掉臂於中。
昔日宋相張齊賢,他為布衣時,值太宗皇帝駕幸河北,上太平十策。太宗大
喜,用了他六策,餘四策斟酌再用。齊賢堅執道:“是十策皆妙,儘宜亟用。”
太宗笑其狂妄,還朝之日,對真宗道:“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名曰張齊賢,
留為你他日之用。”真宗牢記在心,後來齊賢登進士榜,卻中在後邊。真宗見了
名字,要拔他上前,爭奈榜已填定,特旨一榜儘賜及第,他日直做到宰相。
這個張相未遇時節,孤貧落魄,卻倜儻有大度,一日偶到一個地方,投店中
住止。其時適有一夥大盜劫掠歸來,在此經過,下在店中造飯飲酒,槍刀森列,
形狀猙獰。居民恐怕拿住,東逃西匿,連店主多去躲藏。張相剩得一身在店內,
偏不走避。看見群盜吃得正酣,張相整一整巾幘,岸然走到群盜麵前,拱一拱手
道:“列位大夫請了,小生貧困書生,欲就大夫求一醉飽,不識可否?”群盜見
了容貌魁梧,語言爽朗,便大喜道:“秀才乃肯自屈,何不可之有?但是吾輩粗
疏,恐怕秀才見笑耳。”即立起身來請張相同坐。張相道:“世人不識諸君,稱
呼為盜,不知這盜非是齷齪兒郎做得的。諸君多是世上英雄,小生也是慷慨之士,
今日幸得相遇,便當一同歡飲一番,有何彼此?”說罷,便取大碗斟酒,一飲而
儘。群盜見他吃得爽利,再斟一碗來,也就一口吸乾,連吃個三碗。又在桌上取
過一盤豬蹄來,略擘一擘開,狼飧虎咽,吃個罄儘。群盜看了,皆大驚異,共相
希吒道:“秀才真宰相器量!能如此不拘小節,決非凡品。他日做了宰相,宰製
天下,當念吾曹為盜多出於不得已之情。今日塵埃中,願先結納,幸秀才不棄!”
各各身畔將出金帛來贈,你強我賽,堆了一大堆。張相毫不推辭,一一簡取,將
一條索子捆縛了,攜在手中,叫聲聒噪,大踏步走出店去。此番所得倒有百金,
張相儘付之酒家,供了好些時酣暢。隻此一段氣魄,在貧賤時就與人不同了。這
個是膽能玩盜的,有詩為證:等閒卿相在塵埃,大嚼無慚亦異哉!自是胸中多磊
落,直教劇盜也憐才。
山東萊州府掖縣有一個勇力之士邵文元,義氣勝人,專要路見不平,拔刀相
助。有人在知縣麵前謗他恃力為盜,知縣初到不問的實,尋事打了他一頓。及至
知縣朝覲入京,才出境外,隻見一人騎著馬,跨著刀,跑到麵前,下馬相見。知
縣認得是邵文元,隻道他來報仇,吃了一驚,問道:“你自何來?”文元道:
“小人特來防衛相公入京,前途劇賊頗多,然聞了小人之名,無不退避的。”知
縣道:“我無恩於你,你怎到有此好心?”文原道:“相公前日戒訓小人,也隻
是要小人學好;況且相公清廉,小人敢不儘心報效?”知縣心裡方才放了一個大
疙瘩。文元隨至中途,彆了自去,果然絕無盜警。
一日出行,過一富翁之門,正撞著強盜四十餘人在那裡打劫他家,將富翁捆
縛住,著一個強盜將刀加頸,嚇他道:“如有官兵救應,即先下手!”其餘強盜
儘劫金帛。富翁家裡有一個錢堆,高與屋齊,強盜算計拿他不去,儘笑道:“不
如替他散了罷。”號召居民,多來分錢。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也有好事的去
看光景,也有貪財大膽的,拿了家夥稱心的兜取,弄得錢滿階墀。邵文元聞得這
話,要去玩弄這些強盜,在人叢中側著肩膊,挨將進去,高聲叫道:“你們做甚
的?做甚的?”眾人道:“強盜多著哩!不要惹事!”文原走到鄰家,取一條鐵
叉,立在門內,大叫道:“邵文元在此!你們還了這家銀子,快散了罷!”富翁
聽得,恐怕強盜見有救應,即要動刀,大叫道:“壯士快不要來!若來,先殺我
了。”文元聽得,權且走了出來。群盜齊把金銀裝在囊中,馱在馬背上,有二十
馱。仍綁押了富翁,送出境外二十裡,方才解縛。富翁披發狼狽而歸。誰知文元
自出門外,騎著馬,即遠遠隨來,看見富翁已回,急鞭馬追趕。強盜見是一個人,
不以為意。文原喝道:“快快把金銀放在路旁!汝等認得邵文元否?”強盜聞其
名,正慌張未答。文原道:“汝等遲遲,且著你看一個樣!”颼的一箭,已把內
中一個射下馬來,死了。群盜大驚,一齊下馬跪在路旁,告求饒命。文元喝道:
“留下東西,饒你命去罷!”強盜儘把囊物丟下,空身上馬逃遁而去。文元就在
人家借幾匹馬,負了這些東西,竟到富翁家裡,一一交還。富翁迎著,叩頭道:
“此乃壯士出力奪來之物,已不是我物了。願送至君家,吾不敢吝。”文原怒叱
道:“我哀憐你家橫禍,故出力相助,吾豈貪私邪!”儘還了富翁,不顧而去,
這個是力能製盜的,有詩為證:白晝探丸勢已凶,不堪壯士笑談中。揮鞭能返相
如璧,儘卻酬金更自雄。
再說一個見識能作弄強盜的汪秀才,做回正話。看官要知這個出處,先須聽
我《瀟湘八景》:雲暗龍堆古渡,湖連鹿角平田。薄暮長楊垂首,平明秀麥齊肩。
人羨春遊此日,客愁夜泊如年——瀟湘夜雨。湘妃初理雲鬟,龍女忽開曉鏡。銀
盤水麵無塵,玉魄天心相映。一聲鐵笛風清,兩岸畫闌人靜——洞庭秋月。八桂
城南路杳,蒼梧江月音稀。昨夜一天風色,今朝百道帆飛。對鏡且看妾麵,倚樓
好待郎歸——遠浦歸帆。湖平波浪連天,水落汀沙千裡。蘆花冷澹秋容,鴻雁差
池南徙。有時小棹經過,又遣幾群驚起——平沙落雁。軒帝洞庭聲歇,湘靈寶瑟
香銷。湖上長煙漠漠,山中古寺迢迢。鐘擊東林新月,僧歸野渡寒潮——煙嶼晚
鐘。湖頭俄頃陰晴,樓上徘徊晚眺。霏霏雨障輕過,閃閃夕陽回照。漁翁東岸移
舟,又向西彎垂釣——漁村夕陽。石港湖心野店,板橋路口人家。少婦篋中麥芡,
村翁筒裡魚蝦。蜃市依稀海上,嵐光咫尺天涯——山市晴嵐。隴頭初放梅花,江
麵平鋪柳絮。樓居萬玉叢中,人在水晶深處。一天素幔低垂,萬裡孤舟歸去——
江天暮雪。此八詞多道著楚中景致。乃一浙中縉紳所作,楚中稱道此詞頗得真趣,
人人傳誦的。這洞庭湖八百裡,萬山環列,連著三江,乃是盜賊淵藪。國初時,
偽漢陳友諒據楚稱王,後為太祖所滅。今其子孫住居瑞昌、興國之間,號為柯陳,
頗稱蕃衍。世世有勇力出眾之人,推立一個為主;其族負險善鬥,劫掠客商。地
方有亡命無賴,多去投入夥中。官兵不敢正眼覷他,雖然設立有遊擊、把總等巡
遊武官,提防地方非常事變,卻多是與他們豪長通同往來,地方官不奈他何的,
宛然宋時梁山泊光景。
且說黃州府黃岡縣有一個汪秀才,身在黌官,家事富厚,家僮數十,婢妾盈
房。做人倜儻不羈,豪俠好遊,又兼權略過人,凡事經他布置,必有可觀,混名
稱他為汪太公,蓋比他呂望一般智術。他房中有一愛妾,名曰回風,真個有沉魚
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更兼吟詩作賦,馳馬打彈,是少年場中之事,無所不
能。汪秀才不惟寵冠後房,但是遊行再沒有不帶他同走的。怎見得回風的標致?
雲鬢輕梳蟬翼,翠眉淡掃春山。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花生丹臉,
水剪雙眸。意態自然,技能出眾。直教殺人壯士回頭覷,便是入定禪師轉眼看。
一日,汪秀才領了回風來到嶽州,登了嶽陽樓,望著洞庭浩渺,巨浪拍天。
其時冬月水落,自樓上望君山,隔不多些水麵。遂出了嶽州南門,拏舟而渡,不
上數裡,已到山腳。顧了肩輿,與回風同行十餘裡,下輿謁湘君祠。右數十步榛
莽中,有二妃塚,汪秀才取酒來與回風各酹一杯。步行半裡,到崇勝寺之外,三
個大字是“有緣山”。汪秀才不解,回風笑道:“隻該同我們女眷遊的,不然何
稱有緣?”汪秀才去問僧人,僧人道:“此處山靈妒人來遊,每將渡,便有惡風
濁浪阻人。得到此地者,便是有緣,故此得名。”汪秀才笑對回風道:“這等說
來,我與你今日到此,可謂僥幸矣。”其僧遂指引汪秀才許多勝處,說有軒轅台,
乃黃帝鑄鼎於此;酒香亭,乃漢武帝得仙酒於此;朗吟亭,乃呂仙遺跡;柳毅井,
乃柳毅為洞庭君女傳書處。汪秀才彆了僧人,同了回風,由方丈側出去,登了軒
轅台。憑欄四顧,水天一色,最為勝處。又左側過去,是酒香亭。繞出山門之左,
登朗吟亭。再下柳毅井,旁有傳書亭。亭前又有刺橘泉許多古跡。
正遊玩間,隻見山腳下走起一個大漢來,儀容甚武,也來看玩。回風雖是遮
遮掩掩,卻沒十分好躲避處。那大漢看見回風美色,不轉眼的上下瞟覷,跟定了
他兩人,步步傍著不舍。汪秀才看見這人有些尷尬,急忙下山。將到船邊,隻見
大漢也下山來,口裡一聲胡哨,左近一隻船中吹起號頭答應,船裡跳起一二十彪
形大漢來,對岸上大漢聲喏。大漢指定回風道:“取了此人獻大王去!”眾人應
一聲,一齊動手,猶如鷹拿燕雀,竟將回風搶到那隻船上,拽起滿篷,望洞庭湖
中而去,汪秀才隻叫得苦。這湖中盜賊去處,窟穴甚多,竟不知是那一處的強人
弄的去了。淒淒惶惶,雙出單回,甚是苦楚。正是:不知精爽落何處,疑是行雲
秋水中。
汪秀才眼看愛姬失去,難道就是這樣罷了?他是個有擘劃的人,即忙著人四
路找聽,是省府州縣鬨熱市鎮去處,即貼了榜文:“但有知風來報的,賞銀百兩。”
各處傳遍道汪家失了一妾,出著重賞招票。從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汪秀才
一日到省下來,有一個都司向承勳,是他的相好朋友,擺酒在黃鶴樓請他。飲酒
中間,汪秀才憑欄一望,見大江浩渺,雲霧蒼茫,想起愛妾回風不知在煙水中那
一個所在,投袂而起,亢聲長歌蘇子瞻《赤壁》之句雲:“渺渺兮予懷,望美人
兮天一方。”歌之數回,不覺潸然淚下。向都司看見,正要請問,旁邊一個護身
的家丁慨然向前道:“秀才飲酒不樂,得非為家姬失去否?”汪秀才道:“汝何
以知之?”家丁道:“秀才遍榜街衢,誰不知之!秀才但請與我主人儘飲,管還
秀才一個下落。”汪秀才納頭便拜道:“若得知一個下落,百觥也不敢辭。”向
都司道:“為一女子,直得如此著急?且滿飲三大卮,教他說明白。”汪秀才即
取大卮過手,一氣吃了三巡。再斟一卮,奉與家丁道:“願求壯士明言,當以百
金為壽。”家丁道:“小人是興國州人,住居闔閭山下,頗知山中柯陳家事體。
為頭的叫做柯陳大官人,有幾個兄弟,多有勇力,專在江湖中做私商勾當。他這
一族最大,江湖之間各有頭目,惟他是個主。前日聞得在嶽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
回來,進與大官人,甚是快活,終日飲酒作樂。小人家裡離他不上十裡路,所以
備細得知。這個必定是秀才家裡小娘子了。”汪秀才道:“我正在洞庭湖失去的,
這消息是真了。”向都司便道:“他這人慷慨好義,雖係草竊之徒,多曾與我們
官府往來,上司處也私有進奉,盤結深固,四處響應,不比其他盜賊,可以官兵
緝拿得的。若是尊姬被此處弄了去,隻怕休想再合了,天下多美婦人,仁兄隻宜
丟開為是。且自暢飲,介懷無益。”汪秀才道:“大丈夫生於世上,豈有愛姬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