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劇賊從來有賊智,其間妙巧亦無窮。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場不立功?
自古說孟嘗君養食客三千,雞鳴狗盜的多收拾在門下。後來被秦王拘留,無
計得脫。秦王有個愛姬傳語道:“聞得孟嘗君有領狐白裘,價值千金。若將來送
了我,我替他討個人情,放他歸去。”孟嘗君當時隻有一領狐白裘,已送上秦王
收藏內庫,那得再有?其時狗盜的便獻計道:“臣善狗偷,往內庫去偷將出來便
是。”你道何為狗偷?乃是此人善做狗嗥。就假做了狗,爬牆越壁,快捷如飛,
果然把狐白裘偷了出來,送與秦宮愛姬,才得善言放脫。連夜行到函穀關,孟嘗
君恐怕秦王有悔,後麵追來,急要出關。當得關上直等雞鳴才開。孟嘗君著了急,
那時食客道:“臣善雞鳴,此時正用得著。”就曳起聲音,學作雞啼起來,果然
與真無二。啼得兩三聲,四下群雞皆啼,關吏聽得,把關開了,孟嘗君才得脫去。
孟嘗君平時養了許多客,今脫秦難,卻得此兩小人之力,可見天下寸長尺技,俱
有用處。而今世上隻重著科目,非此出身,縱有奢遮的,一概不用。所以有奇巧
智謀之人,沒處設施,多趕去做了為非作歹的勾當。若是善用人材的收拾將來,
隨宜酌用,未必不得他氣力,且省得他流在盜賊裡頭去了。
且如宋朝臨安有個劇盜,叫做“我來也”,不知他姓甚名誰。但是他到人家
偷盜了物事,一些蹤影不露出來,隻是臨行時壁上寫著“我來也”三個大字。第
二日人家看見了字,方才簡點家中,曉得失了賊。若無此字,竟是神不知鬼不覺
的,煞好手段!臨安中受他蒿惱不過,紛紛告狀。府尹責著緝捕使臣,嚴行挨查,
要獲著真正寫“我來也”三字的賊人。卻是沒個姓名,知是張三李四?拿著那個
才肯認帳?使臣人等受那比較不過,隻得用心體訪。元來隨你巧賊,須瞞不過公
人。占風望氣,定然知道的。隻因拿得甚緊,畢竟不知怎的緝著了他的真身,解
到臨安府裡來。府尹升堂,使臣稟說緝著了真正“我來也”,雖不曉得姓名,卻
正是寫這三字的。府尹道:“何以見得?”使臣道:“小人們體訪甚真,一些不
差。”那個人道:“小人是良民,並不是甚麼‘我來也’,公人們比較不過,拿
小人來冒充的。”使臣道:“的是真正的,賊口聽他不得!”府尹隻是疑心。使
臣們稟道:“小人們費了多少心機,才訪得著。若被他花言巧語脫了出去,後來
小人們再沒處拿了。”府尹欲待要放,見使臣們如此說,又怕是真的,萬一放去
了,難以尋他,再不好比較緝捕的了隻得權發下監中收監。
那人一到監中,便好言對獄卒道:“進監的舊例,該有使費。我身邊之物,
儘被做公的搜去。我有一主銀兩,在嶽廟裡神座破磚之下,送與哥哥做拜見錢。
哥哥隻做去燒香,取了來。”獄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看,果然得了一包東
西,約有二十餘兩。獄卒大喜,遂把那人好好看待,漸加親密。一日,那人又對
獄卒道:“小人承蒙哥哥盛情,十分看待得好。小人無可報效,還有一主東西在
某處橋垛之下,哥哥去取了,也見小人一點敬意。”獄卒道:“這個所在,是往
來之所,人眼極多,如何取得?”那人道:“哥哥將個筐籃,盛著衣服,到那河
裡去洗,摸來放在籃中,就把衣服蓋好,卻不拿將來了?”獄卒依言,如法取了
來,沒人知覺。簡簡物事,約有百金之外,獄卒一發喜謝不儘,愛厚那人,如同
骨肉。晚間買酒請他,酒中那人對獄卒道:“今夜三更,我要到家裡去看一看,
五更即來,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獄卒思量道:“我受了他許多東西,他要出
去,做難不得。萬一不來了怎麼處?”那人見獄卒遲疑,便道:“哥哥不必疑心。
小人被做公的冒認做‘我來也’,送在此間。既無真名,又無實跡,須問不得小
人的罪。小人少不得辨出去,一世也不私逃的。但請哥哥放心,隻消兩個更次,
小人仍舊在此了。”獄卒見他說得有理,想道:“一個不曾問罪的犯人,就是失
了,沒甚大事。他現與了我許多銀兩,拚得與他使用些,好歹糊塗得過,況他未
必不來的。”就依允放了他。
那人不由獄門,竟在屋簷上跳了去。屋瓦無聲,早已不見。到得天未大明,
獄卒宿酒未醒,尚在朦朧,那人已從屋簷跳下,搖起獄卒道:“來了,來了。”
獄卒驚醒,看了一看道:“有這等信人!”那人道:“小人怎敢不來,有累哥哥?
多謝哥哥放了我去,已有小小謝意,留在哥哥家裡,哥哥快去收拾了來,小人就
要彆了哥哥,當官出監去了。”獄卒不解其意,急回到家中。家中妻子說:“有
件事,正要你回來得知。昨夜更鼓儘時,不知梁上甚麼響,忽地掉下一個包來,
解開看時,儘是金銀器物,敢是天賜我們的?”獄卒情知是那人的緣故,急搖手
道:“不要露聲!快收拾好了,慢慢受用。”獄卒急轉到監中,又謝了那人。須
臾府尹升堂,放告牌出,隻見紛紛來告盜情事,共有六七紙,多是昨夜失了盜,
牆壁上俱寫得有“我來也”三字,懇求著落緝捕。府尹道:“我原疑心前日監的,
未必是真‘我來也’,果然另有這個人在那裡,那監的豈不冤枉?”即叫獄卒來
分付,快把前日監的那人放了,另行責著緝捕使臣,定要訪個真正“我來也”解
官,立限比較。豈知真的卻在眼前放去了?隻有獄卒心裡明白,伏他神機妙用。
受過重賄,再也不敢說破。
看官,你道如此賊人智巧,可不是有用得著他的去處麼?這是舊話不必說。
隻是我朝嘉靖年間,蘇州有個神偷懶龍,事跡頗多。雖是個賊,煞是有義氣,兼
帶著戲耍,說來有許多好笑好聽處。有詩為證:誰道偷無道?神偷事每奇。更看
多慷慨,不是俗偷兒。
話說蘇州亞字城東玄妙觀前第一巷,有一個人,不曉得他的姓名,後來他自
號懶龍,人隻稱呼他是懶龍。其母村居,偶然走路遇著天雨,走到一所枯廟中避
著,卻是草鞋三郎廟。其母坐久,雨尚不住,昏昏睡去。夢見神道與他交感,歸
來有妊。滿了十月,生下這個懶龍來。懶龍生得身材小巧,膽氣壯猛,心機靈變,
度量慷慨。且說他的身體行徑:柔若無骨,輕若禦風。大則登屋跳梁,小則捫牆
摸壁。隨機應變,看景生情。撮口則為雞犬狸鼠之聲;拍手則作簫鼓弦索之弄。
飲啄有方,律呂相應;無弗酷肖,可使亂真。出沒如鬼神,去來如風雨。果然天
下無雙手,真是人間第一偷。懶龍不但伎倆巧妙,又有幾件希奇本事,詫異性格:
自小就會著了靴在壁上走,又會說十三省鄉談,夜間可以連宵不睡,日間可以連
睡幾日,不茶不飯,象陳摶一般。有時放量一吃,酒數鬥,飯數升,不彀一飽;
有時不吃起來,便動幾日不餓。鞋底中用稻草灰做襯,走步絕無聲響;與人相撲,
掉臂往來,倏忽如風。想來《劍俠傳》中白猿公,《水滸傳》中鼓上蚤,其矯捷
不過如此。
自古道性之所近。懶龍既有這一番唓嗻,便自藏埋不住,好與少年無賴
的人往來,習成偷兒行徑。一時偷兒中高手,有蘆茄茄(骨瘦如青蘆枝,探丸白
打最勝)、刺毛鷹(見人輒隱伏,形如蠆醯能宿梁壁上)、白搭膊(以素練為腰
纏,角上掛大鐵鉤,以鉤向上拋擲,遇罥掛便攀緣腰纏上升;欲下亦借鉤力,梯
其腰纏,翩然而落)。這數個,多是吳中高手,見了懶龍手段,儘皆心伏,自以
為不及。懶龍原沒甚家緣家計,今一發棄了,到處為家,人都不曉得他歇在那一
個所在。白日行都市中,或閃入人家,但見其影,不見其形。暗夜便竊入大戶朱
門尋宿處,玳瑁梁間,鴛鴦樓下,繡屏之內,畫閣之中,縮做刺蝟一團,沒一處
不是他睡場,得便就做他一手。因是終日會睡,變幻不測如龍,所以人叫他懶龍。
所到之處,但得了手,就畫一枝梅花在壁上,在黑處將粉寫白字,在粉牆將煤寫
黑字,再不空過。所以人又叫他做一枝梅。
嘉靖初年,洞庭兩山出蛟,太湖邊山崖崩塌,露出一古塚朱漆棺。寶物無數,
儘被人盜去無遺。有人傳說到城,懶龍偶同親友泛湖,因到其處,看見藤蔓纏棺,
已被斬斷。開發棺中,惟枯骸一具,塚旁有斷碑模糊。懶龍道是古來王公之墓,
不覺惻然,就與他掩蔽了。即時出些銀兩,雇本處土人聚土埋藏好了,把酒澆奠。
奠畢將行,懶龍見草中一物礙腳,俯首取起,乃是古銅鏡一麵。急藏襪中,不與
人見。及到城中,將往僻處,刷淨泥滓細看,那鏡小小,隻有四五寸,麵上精光
閃爍,背上鼻鈕四傍,隱起窮奇饕餮、魚龍波浪之形,滿身青綠,儘蝕朱砂水銀
之色。試敲一下,其聲泠然。曉得是件寶貝,將來佩帶身邊。到得晚間將來一照,
暗處皆明,雪白如晝。懶龍得了此鏡,出入不離,夜行更不用火,一發添了一助。
彆人怕黑時節,他竟同日裡行走,偷法愈便。卻是懶龍雖是偷兒行徑,卻有幾件
好處:不肯淫人家婦女,不入良善與患難之家,與人說了話,再不失信。亦且仗
義疏財,偷來東西隨手撒與貧窮負極之人。最要薅惱那慳吝財主、無義富人,逢
場作戲,做出笑話。因此到所在,人多倚草附木,成行逐隊來皈依他,義聲赫然。
懶龍笑道:“吾無父母妻子可養,借這些世間餘財聊救貧人。正所謂損有餘補不
足,天道當然,非關吾的好義也。”
一日,有人傳說一個大商下千金在織人周甲家,懶龍要去取他的。酒後錯認
了所在,誤入了一個人家,其家乃是個貧人,房內止有一張大幾,四下一看,彆
無長物。既已進了房中,一時不好出去,隻得伏在幾下,看見貧家夫妻對食,盤
餐蕭瑟。夫滿麵愁容,對妻道:“欠了客債要緊,彆無頭腦可還,我不如死了罷!”
妻子道:“怎便尋死?不如把我賣了,還好將錢營生。”說罷,夫妻淚如雨下。
懶龍忽然跳將出來,夫妻慌怕。懶龍道:“你兩個不必怕我,我乃懶龍也。偶聽
人言,來尋一個商客,錯走至此。今見你每生計可憐,我當送二百金與你,助你
經營。快不可彆尋道路,如此苦楚!”夫妻素聞其名,拜道:“若得義士如此厚
恩,吾夫妻死裡得生了!”懶龍出了門去。一個更次,門內鏗然一響,夫妻走起
看時,果然一個布囊,有銀二百兩在內,乃是懶龍是夜取得商人之物。夫妻喜躍
非常,寫個懶龍牌位,奉事終身。
有一貧兒,少時與懶龍遊狎,後來消乏。與懶龍途中相遇,身上藍縷,自覺
羞慚,引扇掩麵而過。懶龍掣住其衣,問道:“你不是某舍麼?”貧兒幹蹐道:
“惶恐,惶恐。”懶龍道:“你一貧至此,明日當同你入一大家,取些來付你,
勿得妄言!”貧兒曉得懶龍手段,又是不哄人的。明日傍晚來尋懶龍,懶龍與他
共至一所,乃是士夫家池館。但見暮鴉繚亂,碧樹蒙籠。萬籟淒清,四隅寂靜。
懶龍吩咐貧兒止住在外,自己竦身攀樹,逾垣而入,許久不出。貧兒屏氣吞聲,
蹲踞牆外。又被群犬嚎吠,趕來咋齧,貧兒繞牆走避。微聽得牆內水響,倏有一
物如沒水鸕鶿,從林影中墮地。仔細看看,卻是懶龍,渾身沾濕,狀甚狼狽。對
貧兒道:“吾為你幾乎送了性命。裡麵黃金無數,可以鬥量。我已取到了手,因
為外邊犬吠得緊,驚醒裡麵的人,追將出來,隻得丟棄道旁,輕身走脫。此乃子
之命也。”貧兒道:“老龍平日手到拿來,今日如此,是我命薄!”歎息不勝。
懶龍道:“不必煩惱!改日彆作道理。”貧兒怏怏而去。
過了一個多月,懶龍路上又遇著他,哀告道:“我窮得不耐煩了,今日去卜
問一卦,遇著上上大吉,財爻發動。先生說:當有一場飛來富貴,是彆人作成的。
我想不是老龍,還那裡指望?”懶龍笑道:“吾幾乎忘了。前日那家金銀一箱,
已到手了。若竟把來與你,恐那家發覺,你藏不過,做出事來。所以權放在那家
水池內,再看動靜。今已個月期程,不見聲息,想那家不思量追訪了,可以取之
無礙。晚間當再去走遭。”貧兒等到薄暮,來約懶龍同往。懶龍一到彼處,但見:
度柳穿花,捷若飛鳥。馳波濺沫,矯似遊龍。須臾之間,背負一箱而出。急到僻
處開看,將著身帶寶鏡一照,裡頭儘是金銀。懶龍分文不取,也不問多少,儘數
與了貧兒,吩咐道:“這些財物,可夠你一世了,好好將去用度。不要學我懶龍
混帳,半生不做人家。”貧兒感激謝教,將著做本錢,後來竟成富家。懶龍所行
之事,每多如此。
說話的,懶龍固然手段高強,難道隻這等遊行無礙,再沒有失手時節?看官
聽說,他也有遇著不巧,受了窘迫,卻會得逢急智生,脫身溜撒。曾有一日走到
人家,見衣櫥開著,急向裡頭藏身,要取櫥中衣服。不匡這家子臨上床時,將衣
櫥關好,上了大鎖,竟把懶龍鎖在櫥內了。懶龍出來不得,心生一計,把櫥內衣
飾緊纏在身,又另包下一大包,俱挨著櫥門,口裡就做鼠咬衣裳之聲。主人聽得,
叫起老嫗來道:“為何把老鼠關在櫥內了?可不咬壞了衣服?快開了櫥,趕了出
來!”老嫗取火開櫥,才開得門,那挨著門口包兒,先滾了下地,說時遲,那時
快,懶龍就這包滾下來頭裡,一同滾將出來,就勢撲滅了老嫗手中之火。老嫗吃
驚大叫一聲。懶龍恐怕人起難脫,急取了那個包,隨將老嫗要處一撥,撲的跌倒
在地,望外便走。房中有人走起,地上踏著老嫗,隻說是賊,拳腳亂下。老嫗喊
叫連天,房外人聽房裡嚷亂,儘奔將來。點起火一照,見是自家人廝打,方喊得
住,懶龍不知已去過幾時了。
有一織紡人家,客人將銀子定下綢羅若乾。其家夫妻收銀箱內,放在床裡邊,
夫妻同寢在床,夜夜小心謹守。懶龍知道,要取他的。閃進房去,一腳踏了床沿,
挽手進床內掇那箱子。婦人驚醒,覺得床沿上有物,暗中一摸,曉得是隻人腳,
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道:“快起來,吾捉住賊腳在這裡了!”懶龍即將其
夫之腳,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負痛,忙喊道:“是我的腳!是我的腳!”婦人認
是錯拿了夫腳,即時把手放開。懶龍便掇了箱子如飛出房,夫妻兩人還爭個不清,
妻道:“分明拿的是賊腳,你卻教放了。”夫道:“現今我腳掐得生疼,那裡是
賊腳?”妻道:“你腳在裡床,我拿的在外床,況且吾不曾掐著。”夫道:“這
等,是賊掐我的腳,你隻不要放那隻腳便是。”妻道:“我聽你喊將起來,慌忙
之中認是錯了,不覺把手放鬆,你便抽得去了。著了他賊見識,定是不好了。”
摸摸裡床箱子,果是不見。夫妻兩個,我道你錯,你道我差,互相埋怨不了。
懶龍又走在一個買衣服的鋪裡,尋著他衣庫,正要揀好的卷他。黑暗難認,
卻把身邊寶鏡來照。又道是隔牆須有耳,門外豈無人?誰想隔鄰人家,有人在樓
上做房。樓窗看見間壁衣庫亮光一閃,如閃電一般,情知有些尷尬,忙敲樓窗向
鋪裡叫道:“隔壁仔細,家中敢有小人了!”鋪中人驚起,口喊“捉賊”。懶龍
聽得在先,看見庭中有一隻大醬缸,上蓋篷筸,懶龍慌忙揭起,蹲在缸中,仍複
反手蓋好。那家人提著燈各處一照,不見影響,尋到後邊去了。懶龍在缸裡想道:
“方才隻有缸內不曾開看,今後頭尋不見,此番必來,我不如往看過的所在躲去。”
又思身上衣已染醬,淋漓開來,掩不得蹤跡。”便把衣服卸在缸內,赤身脫出來,
把腳蹤印些醬跡在地下,一路到門,把門開了,自己翻身進來,仍入衣庫中藏著。
那家人後頭尋了一轉,又將火到前邊來,果然把醬缸蓋揭開,看時,卻有一套衣
服在內,認得不是家裡的,多道這分明是賊的衣裳了。又見地下腳跡,自缸邊直
到門邊,門已洞開。儘皆道:“賊見我們尋,慌躲在醬缸裡麵,我們後邊去尋時,
他卻脫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遲了些個,不然,此時已被我們拿住。”店主人
家道:“趕得他去也罷了,關好了門,歇息罷。”一家儘道賊去無事,又曆碌了
一會,放倒了頭,大家酣睡。詎知賊還在家裡。懶龍安然住在錦繡叢中,把上好
衣服繞身係束得緊峭,把一領青舊衣外麵蓋著;又把細軟好物,裝在一條布被裡
麵,打做個包兒。弄了大半夜,寂寂負了從屋簷上跳出,這家子沒一人知覺。
跳到街上,正走時,天尚黎明,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前來撞著。見懶龍獨
自一個負著重囊,侵早行走,疑他來路不正氣。遮住道:“你是甚麼人?在那裡
來?說個明白,方放你走。”懶龍口不答應,伸手在肘後摸出一包,團圞如球,
拋在地下就走。那幾個人多來搶看,見上麵牢卷密紥,道他必是好物,爭行來解。
解了一層又有一層,就象剝筍殼一般。且是層層捆得緊,剝了一尺多,裡頭還不
儘,剩有拳頭大一塊,疑道不知裹著甚麼。眾人不肯住手,還要奪來解看。那先
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絮,零零落落,堆得滿地。正在鬨嚷之際,隻見一夥人趕
來道:“你們偷了我家鋪裡衣服,在此分贓麼!”不由分說,拿起器械蠻打將來。
眾人呼喝不住,見不是頭,各跑散了。中間拿住一個老頭兒,天色黯黑之中,也
不來認麵龐,一步一棍,直打到鋪裡。老頭兒口裡亂叫亂喊道:“不要打,不要
打,你們錯了。”眾人多是興頭上,人住馬不住,那裡聽他?
看看天色大明,店主人仔細一看,乃是自家親家翁,在鄉裡住的。連忙喝住
眾人,已此打得頭虛麵腫,店主人忙陪不是,置酒請罪。因說失賊之事,老頭兒
方訴出來道:“適才同兩三個鄉裡人作伴到此。天未明亮,因見一人背馱一大囊
行走,正攔住盤問,不匡他丟下一件包裹,多來奪看,他乘鬨走了。誰想一層一
層多是破衣敗絮,我們被他哄了,不拿得他,卻被這裡人不分皂白,混打這番,
把同伴人驚散。便宜那賊骨頭,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眾人聽見這話,大家驚
悔。鄰裡聞知某家捉賊,錯打了親家公,傳為笑話。原來那個球,就是懶龍在衣
櫥裡把閒工結成,帶在身邊,防人尾追,把此拋下做緩兵之計的。這多是他臨危
急智、脫身巧妙之處。有詩為證:巧技承蜩與弄丸,當前賣弄許多般。雖然賊態
何堪述,也要臨時猝智難。
懶龍神偷之名,四處布聞。衛中巡捕張指揮訪知,叫巡軍拿去。指揮見了問
道:“你是個賊的頭兒麼?”懶龍道:“小人不曾做賊?怎說是賊的頭兒?小人
不曾有一毫贓私犯在公庭,亦不曾見有竊盜賊夥扳及小人。小人隻為有些小智巧,
與親戚朋友作耍之事,間或有之。爺爺不要見罪小人,或者有時用得小人著,水
裡火裡,小人不辭。”指揮見他身材小巧,語言爽快,想道無贓無證,難以罪他;
又見說肯出力,思量這樣人有用處,便沒有難為的意思。正說話間,有個閶門陸
小閒,將一隻紅嘴綠鸚哥來獻與指揮。指揮教把鎖鐙掛在簷下,笑對懶龍道:
“聞你手段通神,你雖說戲耍無贓,偷人的必也不少。今且權恕你罪,我隻要看
你手段:你今晚若能偷得我這鸚哥去,明日送來還我,凡事不計較你了。”懶龍
道:“這個不難,容小人出去,明早送來。”懶龍叩頭而出。指揮當下分付兩個
守夜軍人:“小心看守架上鸚哥,倘有疏失,重加責治。”兩個軍人聽命,守宿
在簷下,一步不敢走離。雖是眼皮壓將下來,隻得勉強支持。一陣盹睡,聞聲驚
醒,甚是苦楚。
夜已五鼓,懶龍走在指揮書房屋脊上,挖開椽子,溜將下來。隻見衣架上有
一件沉香色潞綢披風,幾上有一頂華陽巾,壁上拄一盞小行燈,上寫著“蘇州衛
堂”四字。懶龍心思有計,登時把衣巾來穿戴了,袖中拿出火種,吹起燭煤,點
了行燈,提在手裡,裝著老張指揮聲音步履,儀容氣度,無一不象。走到中堂壁
門邊,把門誼開了,遠遠放住行燈,踱出廊簷下來。此時月色蒙朧,天光昏慘,
兩個軍人大盹小盹,方在困倦之際。懶龍輕輕剔他一下道:“天色漸明,不必守
了,出去罷。”一頭說,一頭伸手去提了鸚哥鎖鐙,望中門裡麵搖擺了進去。兩
個軍人閉眉刷眼,正不耐煩,聽得發放,猶如九重天上的赦書來了,那裡還管甚
麼好歹?一道煙去了。
須臾天明,張指揮走將出來,鸚哥不見在簷下,急喚軍人問他。兩個多不在
了,忙叫拿來,軍人還是殘夢未醒。指揮喝道:“叫你們看守鸚哥,鸚哥在那裡?
你們倒在外邊來!”軍人道:“五更時,恩主親自出來取了鸚哥進去,發放小人
們歸去的,怎麼反問小人要鸚哥?”指揮道:“胡說!我何曾出來?你們見鬼了。”
軍人道:“分明是恩主親自出來,我們兩個人同在那裡,難道一齊眼花了不成?”
指揮情知尷尬,走到書房,仰見屋椽有孔道,想必在這裡著手去了。正持疑間,
外報懶龍將鸚哥送到。指揮含笑出來,問他何由偷得出去,懶龍把昨夜著衣戴巾、
假裝主人取進鸚哥之事,說了一遍。指揮驚喜,大加親幸。懶龍也時常有些小孝
順,指揮一發心腹相托,懶龍一發安然無事了。普天下巡捕官偏會養賊,從來如
此。有詩為證:貓鼠何當一處眠?總因有味要垂涎。由來捕盜皆為盜,賊黨安能
不熾然?
雖如此說,懶龍果然與人作戲的事體多,曾有一個博徒在賭場得了采,背負
千錢回家,路上撞見懶龍。博徒指著錢戲懶龍道:“我今夜把此錢放在枕頭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