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取得去,明日我輸東道;若取不去,你請我吃東道。”懶龍笑道:“使得,
使得。”博徒歸到家中,對妻子說:“今日得了采,把錢藏在枕下了。”妻子心
裡歡喜,殺了一隻雞,燙酒共吃。雞吃不完,還剩下一半,收拾在廚中,上床同
睡,又說了與懶龍打賭賽之事。夫妻相戒,大家醒覺些個。豈知懶龍此時已在窗
下,一一聽得。見他夫婦惺憁,難以下手。心生一計,便走去灶下,拾根麻骨
放在口中,嚼得腷膊有聲,竟似貓兒吃雞之狀。婦人驚起道:“還有老大半隻
雞,明日好吃一餐,不要被這亡人拖了去。”連忙走下床來,去開廚來看。懶龍
閃入天井中,將一塊石頭拋下井裡,“洞”的一聲響。博徒聽得驚道:“不要為
這點小小口腹,失腳落在井中了,不是耍處。”急出門來看時,懶龍已隱身入房,
在枕下挖錢去了。夫婦兩人黑暗裡叫喚相應,方知無事,挽手歸房。到得床裡,
隻見枕頭移開,摸那錢時,早已不見。夫妻互相怨悵道:“清清白白兩個人,又
不曾睡著,卻被他當麵作弄了去,也倒好笑。”到得天明,懶龍將錢來還了,來
索東道。博徒大笑,就勒下幾百放在袖裡,與懶龍前到酒店中買酒請他。兩個飲
酒中間,細說昨日光景,拍掌大笑。
酒家翁聽見來問其故,與他說了。酒家翁道:“一向聞知手段高強,果然如
此。”指著桌上錫酒壺道:“今夜若能取得此壺去,我明日也輸一個東道:“懶
龍笑道:“這也不難。”酒家翁道:“我不許你毀門壞戶,隻在此桌上,憑你如
何取去。”懶龍道:“使得,使得。”起身相彆而去。酒家翁到晚,分付牢關門
戶,自家把燈四處照了,料道進來不得。想道:“我停燈在桌上了,拚得坐著守
定這壺,看他那裡下手!”酒家翁果然坐至夜分,絕無影響。意思有些不耐煩了,
倦怠起來,瞌睡到了。起初還著實勉強,支撐不過,就斜靠在桌上睡去,不覺大
鼾。懶龍早已在門外聽得,就悄悄的扒上屋脊,揭開屋瓦,將一豬脬緊紥在細竹
管上。竹管是打通中節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壺口中。酒店裡的壺,多是肚寬頸
窄的,懶龍在上邊把一口氣從竹管裡吹出去,那豬脬在壺內漲將開來,已滿壺中。
懶龍就掐住竹管上眼,便把酒壺提將起來,仍舊蓋好屋瓦,不動分毫。酒家翁一
覺醒來,桌上燈還未滅,酒壺已失。急起四下看時,窗戶安然,毫無漏處,竟不
知甚麼神通攝得去了。
又一日,與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門酒家。河下船中有個福建公子,令從人
將衣被在船頭上曬曝,錦繡璨爛,觀者無不嘖嘖。內中有一條被,乃是西洋異錦,
更為奇特。眾人見他如此炫耀,戲道:“我們用甚法取了他的,以博一笑才好?”
儘推懶龍道:“此時懶龍不逞伎倆,更待何時?”懶龍笑道:“今夜讓我弄了他
來,明日大家送還他,要他賞錢,同諸公取醉。”懶龍說罷,先到混堂把身子洗
得潔淨,再來到船邊看相動靜。守到更點二聲,公子與眾客儘帶酣意,潦倒模糊,
打一個混同鋪,吹滅了燈,一齊藉地而寢。懶龍倏忽閃爍,已雜入眾客鋪內,挨
入被中,說著閩中鄉談,故意在被中挨來擠去。眾客睡不象意,口裡和羅埋怨。
懶龍也作閩音說睡話,趁著挨擠雜鬨中,扯了那條異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
要瀉溺的聲音,公然拽開艙門,走出瀉溺,徑跳上岸去了,船中諸人一些不覺。
及到天明,船中不見錦被,滿艙鬨嚷,公子甚是歎惜。與眾客商量,要告官又不
直得,要住了又不舍得,隻得許下賞錢一千,招人追尋蹤跡。懶龍同了昨日一乾
人下船中,對公子道:“船上所失錦被,我們已見在一個所在。公子發出賞錢,
與我們弟兄買酒吃,包管尋來奉還。”公子立教取出千錢來放著,待被到手即發。
懶龍道:“可叫管家隨我們去取。”公子分付親隨家人,同了一夥人,走到徽州
當內,認著錦被,正是原物。親隨便問道:“這是我船上東西,為何在此?”當
內道:“早間一人拿此被來當。我們看見此錦不是這裡出的,有些疑心,不肯當
錢與他。那個人道:‘你每若放不下時,我去尋個熟人來保著,秤銀子去就是。’
我們說這個使得。那人一去竟不來了。我原道必是來曆不明的,既是尊舟之物,
拿去便了。等那個來取時,小當還要捉住了他,送到船上來。”眾人將了錦被去
還了公子,就說當中說話。公子道:“我們客邊的人,但得原物不失罷了,還要
尋那賊人怎的?”就將出千錢,送與懶龍等一夥報事的人。眾人收受,俱到酒店
裡破除了。原來當裡去的人,也是懶龍央出來,把錦被卸脫在那裡,好來請賞的。
如此作戲之事,不一而足。正是:臚傳能發塚,穿窬何足薄?若托大儒言,是名
善戲謔。
懶龍固然好戲,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就連真帶耍,必要擾他。有一夥小偷,
置酒邀懶龍遊虎丘。船經山塘,暫停米店門口河下,穿出店中買柴沽酒。米店中
人嫌他停泊在此,出入攪擾,厲聲推逐,不許係纜。眾偷不平爭嚷。懶龍丟個眼
色道:“此間不容借走,我們移船下去些,彆尋好上岸處罷了,何必動氣?”遂
教把船放開,眾人還忿忿。懶龍道:“不須角口,今夜我自有處置他所在。”眾
人請問,懶龍道:“你們去尋一隻站船來。今夜留一樽酒、一個榼及暖酒家火、
薪炭之類,多安放船中。我要歸途一路賞月色到天明,你們明日便知,眼下不要
說破。”是夜虎丘席罷,眾人散去。懶龍約他明日早會,止留得一個善飲的為伴,
一個會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回來。經過米店河頭,店中已扃閉得嚴密。其時
河中賞月、歸舟吹唱過往的甚多,米店裡頭人安心熟睡,懶龍把船貼米店板門住
下。日間看在眼裡,有米一囤在店角落中,正臨水次近板之處。懶龍袖出小刀,
看板上有節處一挖,那塊木節囫圇的落了出來,板上老大一孔。懶龍腰間摸出竹
管一個,兩頭削如藕披,將一頭在板孔中插入米囤,略擺一擺,隻見囤內米簌簌
的從管裡瀉將下來,就如注水一般。懶龍一邊對月舉杯,酣呼跳笑,與瀉米之聲
相雜,來往船上多不知覺。那家子在裡麵睡的,一發夢想不到了。看看鬥轉參橫,
管中沒得瀉下,想米囤中已空,看那船艙也滿了,便叫解開船纜,慢慢的放了船
去,到一僻處,眾偷皆來。懶龍說與緣故,儘皆撫掌大笑。懶龍拱手道:“聊奉
列位眾分,以答昨夜盛情。”竟自一無所取。那米店直到開囤,才知其中已空,
再不曉得是幾時失去、怎麼樣失了的。
蘇州新興百柱帽,少年浮浪的,無不戴著裝幌。南園側東道堂白雲房一起道
士,多私下置一頂,以備出去遊耍,好裝俗家。一日夏月天氣,商量遊虎丘,已
叫下酒船。有個紗王三,乃是王織紗第三個兒子,平日與眾道士相好,常合伴打
平火。眾道士嫌他慣討便宜,且又使酒難堪,這番務要瞞著了他。不想紗王三已
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來約他,卻尋懶龍商量,要怎生敗他遊興。懶龍應允,即
閃到白雲房,將眾道常戴板巾儘取了來。紗王三道:“何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
巾何用?”懶龍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來遊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
看我明日消遣他。”紗王三終是不解其意,隻得由他。明日,一夥道士輕衫短帽,
裝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懶龍青衣相隨下船,蹲坐舵樓。眾道隻道是船上人,
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開得船時,眾道解衣脫帽,縱酒歡呼。懶龍看
個空處,將幾頂新帽卷在袖裡,腰頭摸出昨日所取幾頂板巾,放在其處。行到斟
酌橋邊,攏船近岸,懶龍已望岸上跳將去了。一夥道士正要著衣帽登岸瀟灑,尋
帽不見,但有常戴的紗羅板巾,壓摺整齊,安放做一堆在那裡。眾道大嚷道:
“怪哉!怪哉!我們的帽子多在那裡去了?”船家道:“你們自收拾,怎麼問我?
船不漏針,料沒失處。”眾道又各處尋了一遍,不見蹤影。問船家道:“方才你
船上有個穿青的瘦小漢子,走上岸去,叫來問他一聲,敢是他見在那裡?”船家
道:“我船上那有這人?是跟隨你們下來的。”眾道嚷道:“我們幾曾有人跟來?
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們帽子幾兩一頂結的,決不與你乾休!”
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伏,大聲嚷亂。岸上聚起無數人來,蜂擁爭看。人叢中走
出一個少年子弟,撲的跳下船來道:“為甚麼喧鬨?”眾道與船家各各告訴一番。
眾道認得那人,道是決幫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來,反責眾道道:“列位多是羽
流,自然隻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裡,再有甚麼百柱帽?分明是誣詐船家了。”
看的人聽見,才曉得是一夥道士,板巾見在,反要詐船上賠帽子。發起喊來,就
有那地方遊手好閒幾個攬事的光棍來出尖,伸拳擄手道:“果是賊道無理,我們
打他一頓,拿來送官。”那人在船裡搖手止住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等他
們去了罷。”那人忙跳上岸。眾道怕惹出是非來,叫快開了船。一來沒了帽子,
二來被人看破,裝幌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費了一番東道,落得掃興。
你道跳下船來這人是誰?正是紗王三。懶龍把板巾換了帽子,知會了他,趁擾攘
之際,特來證實道士本相,掃他這一場。道士回去,還纏住船家不歇。紗王三叫
人將幾頂帽子送將來還他,上複道:“已後做東道,要灑浪那帽子時,千萬通知
一聲。”眾道才曉得是紗王三耍他。又曾聞懶龍之名,曉得紗王三平日與他來往,
多是懶龍的做作了。
其時鄰境無錫有個知縣,貪婪異常,穢聲狼藉。有人來對懶龍道:“無錫縣
官衙中金寶山積,無非是不義之財,何不去取他些來,分惠貧人也好?”懶龍聽
在肚裡,既往無錫地方,晚間潛入官舍中,觀看動靜。那衙裡果然富貴,但見連
箱錦綺,累架珍奇。原寶不用紙包,疊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擺滿金銀。大象
口中牙,蠢婢將來揭火;犀牛頭上角,小兒拿去盛湯。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
幾多骨肉;更嫌苞苴混濫,卷了地方到處皮毛。費儘心要傳家裡子孫,腆著麵且
認民之父母。懶龍看不儘許多奢華,想道:“重門深鎖,外邊梆鈴之聲不絕,難
以多取。”看見一個小匣,十分沈重,料必是精金白銀,溜在身邊。心裡想道:
“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亂猜,屈了無乾的人。”摸出筆來,在他箱架邊
牆上,畫著一枝梅花,然後輕輕的從屋簷下望衙後出去了。
過了兩三日,知縣簡點宦囊,不見一個專放金子的小匣兒,約有二百餘兩金
子在內,價值一千多兩銀子。各處尋看,隻見旁邊畫著一枝梅,墨跡尚新。知縣
吃驚道:“這分明不是我衙裡人了。臥房中誰人來得,卻又從容畫梅為記?此不
是個尋常之盜,必要查他出來。”遂喚取一班眼明手快的應捕,進衙來看賊跡。
眾應捕見了壁上之畫,吃驚道:“複官人,這賊小的們曉得了,卻是拿不得的。
此乃蘇州城中神偷,名曰懶龍,身到之處,必寫一枝梅在失主家為認號。其人非
比等閒手段,出有入無;更兼義氣過人,死黨極多,尋他要緊,怕生出彆事來。
失去金銀還是小事,不如放舍罷了,不可輕易惹他。”知縣大怒道:“你看這班
奴才,既曉得了這人名字,豈有拿不得的!你們專慣與賊通同,故意把這等話黨
庇他,多打一頓大板才好!今要你們拿賊,且寄下在那裡。十日之內,不拿來見
我,多是一個死!”應捕不敢回答。知縣即喚書房寫下捕盜批文,差下捕頭兩人,
又寫下關子,關會長、吳二縣,必要拿那懶龍到官。
應捕無奈,隻得到蘇州來走一遭。正進閶門,看見懶龍立在門口,應捕把他
肩胛拍一拍道:“老龍,你取了我家官人的東西罷了,賣弄甚麼手段畫著梅花?
今立限與我們,必要拿你到官,卻是如何?”懶龍不慌不忙道:“不勞二位費心,
且到店中坐坐細講。”懶龍拉了兩個應捕一同到店裡來,占副座頭吃酒。懶龍道:
“我與兩位商量:你家縣主果然要得我緊,怎麼好累得兩位?隻要從容一日,待
我送個信與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問兩位要我,何如?”應捕道:“這個
雖好,隻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說多是金子,怎麼肯住手?我們不同得你去,
必要為你受虧了。”懶龍道:“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沒有了。”應捕道:
“在那裡了?”懶龍道:“當下就與兩位分了。”應捕道:“老龍不要取笑!這
樣話當官不是耍處。”懶龍道:“我平時不曾說誑語,原不取笑。兩位到宅上去
一看便見。”扯著兩個人耳朵說道:“隻在家裡瓦溝中去尋就有。”應捕曉得他
手段,忖道:“萬一當官這樣說起來,真個有贓在我家裡,豈不反受他累?”遂
商量道:“我們不敢要老龍去了,而今老龍待怎麼分付?”懶龍詐道:“兩位請
先到家,我當隨至。包管知縣官人不敢提起,決不相累就罷了。”腰間摸出一包
金子,約有二兩重,送與兩人道:“權當盤費。”從來說公人見錢,如蒼蠅見血。
兩個應捕看見赤豔豔的黃金,怎不動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
就是本縣之物。”一發不敢要他同去了。兩下彆過。
懶龍連夜起身,早到無錫,晚來已閃入縣令衙中。縣官有大、小孺人,這晚
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人獨自在帳中。懶龍揭起帳來,伸手進去一摸,摸著頂
上青絲髻,真如盤龍一般。懶龍將剪子輕輕剪下,再去尋著印箱,將來撬開,把
一盤發髻塞在箱內,仍與他關好了。又在壁上畫下一枝梅,彆樣不動分毫,輕身
脫走。次日,小孺人起來,忽然頭發紛披,覺得異樣,將手一摸,頂髻俱無,大
叫起來。合衙驚怪,多跑將來問緣故。小孺人哭道:“誰人使促掐,把我的頭發
剪去了?”忙報知縣來看。知縣見帳裡坐著一個頭陀,不知那裡作怪起。想著平
日綠雲委地,好不可愛;今卻如此模樣,心裡又痛又驚。道:“前番金子失去,
尚在嚴捉未到:今番又有歹人進衙了。彆件猶可,縣印要緊。”亟取印箱來看,
看見封皮完好,鎖鑰俱在。隨即開來看時,印章在上格不動,心裡略放寬些。又
見有頭發纏繞,掇起上格,底下一堆髻發,散在箱裡。再簡點彆件,不動分毫。
又見壁上畫著一枝梅,連前湊做一對了。知縣嚇得目睜口呆,道:“元來又是前
番這人!見我追得急了,他弄這神通出來報信與我。剪去頭發,分明說可以割得
頭去;放在印箱裡,分明說可以盜得印去。這賊直如此利害!前日應捕們勸我不
要惹他,元來果是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拚得再做幾個富戶
不著,便好補填了。不要追究的是。”連忙掣簽,去喚前日差往蘇州下關文的應
捕來銷牌。
兩個應捕自那日與懶龍彆後,來到家中。依他說話,各自家裡屋瓦中尋,果
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寫著日月封記,正是前日縣間失賊的日子。不知懶龍幾時送
來藏下的。應捕老大心驚,噙著指頭道:“早是不拿他來見官。他一口招出,搜
了贓去,渾身口洗不清。隻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話?”叫了夥計,正自商量躊
躇,忽見縣裡差簽來到。隻道是拿違限的,心裡慌張;誰知卻是來叫銷牌的!應
捕問其緣故,來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說了,道:“官人此時好不驚怕,還敢拿人?”
應捕方知懶龍果不失信,已到這裡弄了神通去了,委實好手段!
嘉靖末年,吳江一個知縣治行貪穢,心術狡狠。忽差心腹公人,齎了聘禮,
到蘇城求訪懶龍,要他到縣相見。懶龍應聘而來,見了知縣稟道:“不知相公呼
喚小人那廂使用?”知縣道:“一向聞得你名,有一機密事要你做去。”懶龍道:
“小人是市井無賴,既蒙相公青目,要乾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縣屏退左右,
密與懶龍商量道:“叵耐巡按禦史到我縣中,隻管來尋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
衙裡偷了他印信出來,處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與你百金之
賞。”懶龍道:“管取手到拿來,不負台旨。”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顆察院印信
弄將出來,雙手遞與知縣。知縣大喜道:“果然妙手!雖紅線盜金盒,不過如此
神通罷了。”急取百金賞了懶龍,分付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懶龍道:“多
謝相公厚賜,隻是相公要此印怎麼?”知縣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
不得了。”懶龍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說。”知縣道:“怎麼?”
懶龍道:“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爺燭下批詳文書,運筆如飛,處置
極當。這人敏捷聰察,瞞他不過的。相公明日不如竟將印信送還,隻說是夜巡所
獲,賊已逃去。禦史爺縱然不能無疑,卻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與相公異同了。”
縣令道:“還了他的,卻不依舊讓他行事去?豈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
我!”懶龍不敢再言,潛蹤去了。
卻說明日察院在私衙中開印來用,隻剩得空匣。叫內班人等遍處尋覓,不見
蹤跡。察院心裡道:“再沒處去。那個知縣曉得我有些不象意他,此間是他地方,
奸細必多,叫人來設法過了。我自有處。”分付眾人不得把這事泄漏出去,仍把
印匣封鎖如常,推說有病,不開門坐堂。一應文移,權發巡捕官收貯。一連幾日。
知縣曉得這是他心病發了,暗暗笑著,卻不得不去問安。察院見傳報知縣來到,
即開小門請進。直請到內衙床前,歡然談笑。說著民風土俗、錢糧政務,無一不
剖膽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縣見察院如此肝鬲相待,反覺局
蹐,不曉是甚麼緣故。正絮話間,忽報廚房發火,內班門皂、廚役紛紛趕進,隻
叫:“燒將來了!爺爺快走!”察院變色,急走起來,手取封好的印匣親付與知
縣道:“煩賢令與我護持了出去,收在縣庫,就撥人夫快來救火!”知縣慌忙失
錯,又不好推得,隻得抱了空匣出來。此時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滅,隻燒得廚
房兩間,公廨無事。察院分付把門關了。這個計較,乃是失印之後察院預先吩咐
下的。知縣回去思量道:“他把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舊如此送還,他開來不見
印信,我這乾係須推不去。”展轉無計,隻得潤開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
中,封鎖如舊。明日升堂,抱匣送還。察院就留住知縣,當堂開驗印信,印了許
多前日未發放的公文,就於是日發牌起馬,離卻吳江,卻把此話告訴了巡撫都堂。
兩個會同,把這知縣不法之事參奏一本,論了他去。知縣臨去時,對衙門人道:
“懶龍這人是有見識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於此。”正是:枉使心機,自作之
孽,無梁不成,反輸一帖。
懶龍名既流傳太廣,未免彆處賊情也有疑猜著他的,時時有些株連著身上。
適遇蘇州府庫失去元寶十來錠,做公的私自議論道:“這失去得沒影響,莫非是
懶龍?”懶龍卻其實不曾偷。見人錯疑了他,反要打聽明白此事。他心疑是庫吏
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處,走到庫吏房中靜聽。忽聽庫吏對其妻道:“吾取了庫
銀,外人多疑心懶龍,我落得造化了。卻是懶龍怎肯應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賊
的事跡,纂成一本送與府主,不怕不拿他來做頂缸。”懶龍聽見,心裡思量道:
“不好,不好。本是與我無乾,今庫吏自盜,他要卸罪,官麵前暗栽著我。官吏
一心,我又不是沒一點黑跡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為上著,免受無端的拷
打。”連夜起身,竟走南京。詐妝了雙盲的,在街上賣卦。蘇州府太倉夷亭有個
張小舍,是個有名極會識賊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見了,道:“這盲子來得蹊
蹺!”仔細一相,認得是懶龍詐妝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靜處道:“你偷了庫
中原寶,官府正在追捕你,你卻遁來這裡,妝此模樣躲閃麼?你怎生瞞得我這雙
眼過?”懶龍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曉得我的,該替我分剖這件事,怎麼也如
此說?那庫裡銀子,是庫吏自盜了。我曾聽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語,甚是的確。
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處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說話,故逃亡至此。你
若到官府處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賞錢,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當有薄意孝
敬你。今不要在此處破我的道路!”
小舍原受府委要訪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懶龍,走回蘇州出首。果然
在庫吏處,一追便見,與懶龍並無乾涉。張小舍首盜得實,受了官賞。過了幾時,
又到南京撞見懶龍,仍妝著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蘇州事
已明,前日說的話怎麼忘了?”懶龍道:“我不曾忘,你到家裡灰堆中去看,便
曉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龍自來不掉謊的。”彆了回去,到得家裡,
便到灰中一尋,果然一包金銀同著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裡。小舍伸舌道:
“這個狠賊!他怕我隻管纏他,故雖把東西謝我,卻又把刀來嚇我。不知幾時放
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懶龍自小舍第二番遇見,回他蘇州事明,曉得無礙了。恐怕終久有人算他,
此後收拾起手段,再不試用。實實賣卜度日,棲遲長乾寺中數年,竟得善終。雖
然做了一世劇賊,並不曾犯官刑、刺臂字。至今蘇州人還說他狡獪耍笑事體不儘。
似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俠了。反比那麵是背非、臨財苟得、見利忘義一
班峨冠博帶的不同。況兼這番神技,若用去偷營劫寨,為間作諜,那裡不乾些事
業?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時,隻好小用伎倆,供人話柄而已。正是:世上於今
半是君,猶然說得未均勻,懶龍事跡從頭看,豈必穿窬是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