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水人間不可無,也須陰騭兩相扶。時人不解蒼天意,枉使身心著意圖。話
說近代浙江衢州府,有一人,姓王名奉,哥哥姓王,名春,弟兄各生一女:王春
的女兒名喚瓊英,王奉的叫做瓊真。瓊英許配本郡一個富家潘百萬之子潘華。瓊
真許配本郡蕭彆駕之子蕭雅。都是自小聘定的。瓊英年方十歲,母親先喪,父親
繼歿。那王春臨終之時,將女兒瓊英托與其弟,囑付道:“我並無子嗣,隻有此
女,你把做嫡女看成。待其長成,好好嫁去潘家。你嫂嫂所遺房奩衣飾之類,儘
數與之。有潘家原聘財禮置下莊田,就把與他做脂粉之費。莫負吾言!”囑罷,
氣絕。殯葬事畢,王奉將侄女瓊英接回家中,與女兒瓊真作伴。
忽一年元旦,潘華和蕭雅不約而同到王奉家來拜年。那潘華生得粉臉朱唇,
如美女一般,人都稱玉孩童。蕭雅一臉麻子,眼瞘齒齒巴,好似飛天夜叉模樣。
一美一醜,相形起來,那標致的越覺美玉增輝,那醜陋的越覺泥塗無色。況且潘
華衣服炫麗,有心賣富,脫一通換一通。那蕭雅是老實人家,不以穿著為事。常
言道:佛是金裝,人是衣裝。世人眼孔淺的多,隻有皮相,沒有骨相。王家若男
若女,若大若小,那一個不欣羨潘小官人美貌,如潘安再出,暗暗地顛唇簸嘴,
批點那飛天夜叉之醜。王奉自己也看不過,心上好不快活。不一日,蕭彆駕卒於
任所。蕭雅奔喪,扶柩而回。他雖是個世家,累代清官,家無餘積,自彆駕死後,
日漸消索,潘百萬是個暴富,家事日盛一日。王奉忽起一個不良之心,想道:
“蕭家甚窮,女婿又醜。潘家又富,女婿又標致。何不把瓊英瓊真暗地兌轉,誰
人知道。也不教親生女兒在窮漢家受苦。”主意已定,到臨嫁之時,將瓊真充做
侄女,嫁與潘家;哥哥所遺衣飾莊田之類,都把他去。卻將瓊英反為己女,嫁與
那飛天夜叉為配。自己薄薄備些妝奩嫁送。瓊英但憑叔叔做主,敢怒而不敢言。
誰知嫁後,那潘華自恃家富,不習詩書,不務生理,專一嫖賭為事。父親累訓不
從,氣憤而亡。潘華益無顧忌,日逐與無賴小人,酒食遊戲。不上十年,把百萬
家資敗得罄儘,寸土俱無。丈人屢次周給他,如炭中沃雪,全然不濟。結末迫於
凍餒,瞞著丈人,要引渾家去投靠人家為奴。王奉聞知此信,將女兒瓊真接回家
中養老,不許女婿上門。潘華流落他鄉,不知下落。那蕭雅勤苦攻書,後來一舉
成名,直做到尚書地位;瓊英封一品夫人。有詩為證:目前貧富非為準,久後窮
通未可知。顛倒任君瞞昧做,鬼神昭鑒定無私。
看官,你道為何說這王奉嫁女這一事?隻為世人但顧眼前,不思日後;隻要
損人利己,豈知人有百算,天隻有一算。你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條路,天未必隨
你走哩。還是平日行善為高。今日說一段話本,正與王奉相反,喚做《兩縣令競
義婚孤女》。這樁故事,出在梁唐晉漢周五代之季。其時周太祖郭威在位,改元
廣順。雖居正統之尊,未就混一之勢。四方割據稱雄者,還有幾處,共是五國、
三鎮。那五國?周郭威、南漢劉晟、北漢劉旻、南唐李昇、蜀孟知祥。那三鎮。
那五國?周郭威,南漢劉晟,北漢劉旻,南唐李昇,蜀孟知祥那三鎮?吳越錢鏐、
湖南周行逢、荊南高季昌。
單說南唐李氏有國,轄下江州地方,內中單表江州德化縣一個知縣,姓石名
璧,原是撫州臨川縣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之外,喪了夫人,又無兒子,止有八
歲親女月香,和一個養娘隨任。那官人為官清正,單吃德化縣中一口水。又且聽
訟明決,雪冤理滯,果然政簡刑清,民安盜息。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於膝上,
教他識字,又或叫養娘和他下棋、蹴踘,百般頑耍他從旁教導。隻為無娘之女,
十分愛惜。一日,養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兒為戲。養娘一腳踢起,去得勢
重了些,那球擊地而起,連跳幾跳的溜溜滾去,滾入一個地穴裡。那地穴約有二
三尺深,原是埋缸貯水的所在。養娘手短攬他不著,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兒。
石璧道:“且住!”問女兒月香道:“你有甚計較,使球兒自走出來麼?”月香
想了想,便道:“有計了!”即教養娘去提過一桶水來,傾在穴內。那球便浮在
水麵。再傾一桶,穴中水滿,其球隨水而出。石璧本是要試女孩兒的聰明。見其
取水出球,智意過人,不勝之喜。
閒話休敘。那官人在任不上三年,誰知命裡官星不現,飛禍相侵。忽一夜倉
中失火,急去救時,已燒損官糧千餘石。那時米貴,一石值一貫五百。亂離之際,
軍糧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軍糧至三百石者,即行處斬。隻為石璧是個清
官,又且火災天數,非關本官私弊。上官都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猶未息,將本
官削職,要他賠償。估價共該一千五百餘兩。把家私變賣,未儘其半。石璧被本
府軟監,追逼不過,鬱成一病,數日而死。遺下女兒和養娘二口,少不得著落牙
婆官賣,取價償官。這等苦楚,分明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卻說本縣有個百姓,叫做賈昌,昔年被人誣陷,坐假人命事,問成死罪在獄。
虧石知縣到任,審出冤情,將他釋放。賈昌銜保家活命之恩,無從報效。一向在
外為商,近日方回。正值石知縣身死。即往撫屍慟哭,備辦衣衾棺木,與他殯殮。
合家掛孝,買地塋葬。又聞得所欠官糧尚多,欲待替他賠補幾分,怕錢糧乾係,
不敢開端惹禍。見說小姐和養娘都著落牙婆官賣。慌忙帶了銀子,到李牙婆家,
問要多少身價。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來看:養娘十六歲,隻判得三十兩。月香
十歲,到判了五十兩。卻是為何?月香雖然年小,容貌秀美可愛;養娘不過粗使
之婢,故此判價不等。賈昌並無吝色,身邊取出銀包,兌足了八十兩紋銀,交付
牙婆,又謝他五兩銀子,即時領取二人回家。李牙婆把兩個身價,交納官庫。地
方呈明石知縣家財人口變賣都儘。上官隻得在彆項那移賠補,不在話下。
卻說月香自從父親死後,沒一刻不啼啼哭哭。今日又不認得賈昌是什麼人,
買他歸去,必然落於下賤。一路痛哭不已。養娘道:“小姐,你今番到人家去,
不比在老爺身邊,隻管啼哭,必遭打罵。”月香聽說,愈覺悲傷。誰知賈昌一片
仁義之心,領到家中,與老婆相見,對老婆說:“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
個就是伏侍小姐的養娘。我當初若沒有恩人,此身死於縲絏。今日見他小姐。如
見恩人之麵。你可另收拾一間香房,教他兩個住下,好茶好飯供待他,不可怠慢。
後來倘有親族來訪,那時送還,也儘我一點報效之心。不然之時,待他長成,就
本縣擇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一夫一婦,嫁他出去,恩人墳墓也有個親人看覷。那
個養娘依舊教他伏侍小姐,等他兩個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應。”月香
生成伶俐,見賈昌如此分付老婆,慌忙上前萬福道:“奴家賣身在此,為奴為婢,
理之當然。蒙恩人抬舉,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為義女。”說罷,即忙
下跪。賈昌那裡肯要他拜,彆轉了頭,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
這螻蟻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賜。就是這位養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況小姐!小
人怎敢妄自尊大。暫時屈在寒家,隻當賓客相待。望小姐勿責怠慢,小人夫妻有
幸。”月香再三稱謝。賈昌又分付家中男女,都稱為石小姐。那小姐稱賈昌夫婦,
但呼賈公賈婆,不在話下。
原來賈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賢慧,隻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無男無
女,有心要收他做個螟蛉女兒《初時甚是歡喜,聽說賓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煩
了。卻滅不得石知縣的恩,沒奈何依著丈夫言語,勉強奉承。後來賈昌在外為商,
每得好好絹,先儘上好的寄與石小姐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問石小姐安否。
老婆心下漸漸不平。又過些時,把馬腳露出來了。但是賈昌在家,朝饔夕餐,也
還成個規矩,口中假意奉承幾句。但背了賈昌時,茶不茶,飯不飯,另是一樣光
景了。養娘常叫出外邊雜差雜使,不容他一刻空閒。又每日間限定石小姐要做若
乾女工針指還他。倘手遲腳慢,便去捉雞罵狗,口裡好不乾淨。正是: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養娘受氣不過,稟知小姐。欲待等賈公回家,告訴他一番。月香斷然不肯。
說道:“當初他用錢買我,原不指望他抬舉。今日賈婆雖有不到之處,卻與賈公
無乾。你若說他,把賈公這段美情都沒了。我與你命薄之人,隻索忍耐為上。”
忽一日,賈公做客回家,正撞著養娘在外汲水,麵龐比前甚是黑瘦了。賈公道:
“養娘,我隻教你伏侍小姐,誰要你汲水?且放著水桶,另叫人來擔罷。”養娘
放了水桶,動了個感傷之念,不覺滴下幾點淚來。賈公要盤問時,他把手拭淚,
忙忙的奔進去了。賈公心中甚疑。見了老婆,問道:“石小姐和養娘沒有甚事麼?”
老婆回言:“沒有。”初歸之際,事體多頭,也就閣過一邊。又過了幾日,賈公
偶然到近處人家走動,回來不見老婆在房,自往廚下去尋他說話。正撞見養娘從
廚下來,也沒有托盤,右手拿一大碗飯,左手一隻空碗,碗上頂一碟醃菜葉兒。
賈公有心閃在隱處看時,養娘走進石小姐房中去了。賈公不省得這飯是誰吃的,
一些葷腥也沒有。那時不往廚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門縫裡張時,隻
見石小姐將這碟醃菜葉兒過飯。心中大怒,便與老婆鬨將起來。老婆道:“葷腥
儘有,我又不是不舍得與他吃。那丫頭自不來擔,難道要老娘送進房去不成?”
賈公道:“我原說過來,石家的養娘,隻教他在房中與小姐作伴。我家廚下走使
的又不少,誰要他出房擔飯!前日那養娘噙著兩眼淚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
必家中把他難為了。隻為匆忙,不曾細問得。原來你恁地無恩無義!連石小姐都
怠慢。見放著許多葷菜,卻教他吃白飯,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時,
可知連飯也沒得與他們吃飽。我這番回來,見他們著實黑瘦了。”老婆道:“彆
人家丫頭,那要你恁般疼他。養得白白壯壯,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麼?”賈公道:
“放屁!說的是什麼話!你這樣不通理的人,我不與你講嘴。自明日為始,我教
當直的每日另買一分肉菜供給他兩口,不要在家火中算帳,省得奪了你的口食,
你又不歡喜。”老婆自家覺得有些不是,口裡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幾句,便不言語
了。從此賈公分付當直的,每日肉菜分做兩分。卻叫廚下丫頭們,各自安排送飯。
這幾時,好不齊整。正是:
人情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賈昌因牽掛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經營。老婆卻也做意修好,相忘於無言。
月香在賈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長成。賈昌意思要密訪個好主兒,嫁他出去了,
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門做生理。這也是賈公的心事,背地裡自去勾當。曉得老婆
不賢,又與他商量怎的。若是湊巧時,賠些妝奩嫁出去了,可不乾淨,何期姻緣
不偶。內中也有緣故:但是出身低微的,賈公又怕辱莫了石知縣,不肯俯就;但
是略有些名目的,那個肯要百姓人家的養娘為婦;所以好事難成。賈公見姻事不
就,老婆又和順了,家中供給又立了常規,舍不得擔閣生意,隻得又出外為商。
未行數日之前,預先叮嚀老婆有十來次,隻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養娘兩口。又請
石小姐出來,再三撫慰,連養娘都用許多好言安放。又分付老婆道:“他骨氣也
比你重幾百分哩。你切莫慢他。若是不依我言語,我回家時,就不與你認夫妻了。”
又喚當直的和廚下丫頭,都分付遍了,方才出門。臨岐費儘叮嚀語,隻為當初受
德深。
卻說賈昌的老婆,一向被老公在家作興石小姐和養娘,心下好生不樂。沒奈
何,隻得由他。受了一肚子的醃臢昏悶之氣。一等老公出門,三日之後,就使
起家主母的勢來。尋個茶遲飯晏小小不是的題目,先將廚下丫頭試法,連打幾個
巴掌,罵道:“賤人,你是我手內用錢討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個小主母
的勢頭,卻不用心伏侍我?家長在家日,縱容了你。如今他出去了,少不得要還
老娘的規矩。除卻老娘外,那個該伏侍的?要飯吃時,等他自擔,不要你們獻勤,
卻擔誤老娘的差使!”罵了一回,就乘著熱鬨中,喚過當直的,分付將賈公派下
另一分肉菜錢,乾折進來,不要買了。當直的不敢不依。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
不介意。又過了些時,忽一日,養娘擔洗臉水,遲了些,水已涼了。養娘不合哼
了一句。那婆娘聽得了,特地叫來發作道:“這水不是你擔的。彆人燒著湯,你
便胡亂用些罷。當初在牙婆家,那個燒湯與你洗臉?”養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幾
句言語道:“誰要他們擔水燒湯!我又不是不曾擔水過的,兩隻手也會燒火。下
次我自擔水自燒,不費廚下姐姐們力氣便了。”那婆娘提醒了他當初曾擔水過這
句話,便罵道:“小賤人!你們當先擔得幾桶水,便在外麵做身做分,哭與家長
知道,連累老娘受了百般嘔氣。今日老娘要討個帳兒。你既說會擔水,會燒火,
把兩件事都交在你身上。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擔,不許缺乏。是火,都是你燒,
若是難為了柴,老娘卻要計較。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長回家時,你再啼啼哭哭告
訴他便了,也不怕他趕了老娘出去。”月香在房中,聽得賈婆發作自家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