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忙移步上前,萬福謝罪,招稱許多不是,叫賈婆莫怪。養娘道:“果是婢子不
是了!隻求看小姐麵上,不要計較。”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麼小姐,小
姐!是小姐,不到我家來了。我是個百姓人家,不曉得小姐是什麼品級,你動不
動把來壓老娘。老娘骨氣雖輕,不受人壓量的。今日要說個明白。就是小姐,也
說不得費了大錢討的。少不得老娘是個主母。賈婆也不是你叫的。”月香聽得話
不投機,含著眼淚,自進房去了。那婆娘分付廚中,不許叫“石小姐”,隻叫他
“月香”名字。又分付養娘,隻在廚下專管擔水、燒火,不許進月香房中。月香
若要飯吃時,待他自到廚房來取。其夜,又叫丫頭搬了養娘的被窩到自己房中去。
月香坐個更深,不見養娘進來,隻得自己閉門而睡。又過幾日,那婆娘喚月香出
房,卻教丫頭把他的房門鎖了。月香沒了房,隻得在外麵盤旋。夜間就同養娘一
鋪睡。睡起時,就叫他拿東拿西,役使他起來。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月香
無可奈何,隻得伏低伏小。那婆娘見月香隨順了,心中暗喜,驀地開了他房門的
鎖,把他房中搬得一空。凡丈夫一向寄來的好綢好緞,曾做不曾做得,都遷入自
己箱籠,被窩也收起了不還他。月香暗暗叫苦,不敢則聲。
忽一日,賈公書信回來,又寄許多東西與石小姐。書中囑付老婆:“好生看
待,不久我便回來。”那婆娘把東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兩個丫頭作賤勾
了。丈夫回來,必然廝鬨。難道我懼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來不成?那老亡八把
這兩個瘦馬養著,不知作何結束!他臨行之時,說道:‘若不依他言語,就不與
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什麼不良之心。那月香好副嘴臉,年已長成。倘或有
意留他,也不見得。那時我爭風吃醋便遲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一不做,二
不休,索性把他兩個賣去他方,老亡八回來也隻一怪。拚得廝鬨一場罷了,難道
又去贖他回來不成?好計,好計!”正是:
眼孔淺時無大量,心田偏處有奸謀。
當下那婆娘分付當直的:“與我喚那張牙婆到來,我有話說。”不一時,當
直的將張婆引到。賈婆教月香和養娘都相見了,卻發付他開去。對張婆說道:
“我家六年前,討下這兩個丫頭。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嬌嬌的,做不得生活,
都要賣他出去。你與我快尋個主兒。”原來當先官賣之事,是李牙婆經手。此時
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張婆出尖了。張婆道:“那年紀小的,正有個好主兒
在此,隻怕大娘不肯。”賈婆道:“有甚不肯?”張婆道:“就是本縣大尹老爺。
覆姓鐘離,名義,壽春人氏,親生一位小姐,許配德安縣高大尹的長公子,在任
上行聘的。不日就要來娶親了。本縣嫁裝都已備得十全,隻是缺少一個隨嫁的養
娘。昨日大尹老爺喚老媳婦當官分付過了。老媳婦正沒處尋。宅上這位小娘子,
正中其選。隻是異鄉之人,怕大娘不舍得與他。”賈婆想道:“我正要尋個遠方
的主顧,來得正好!況且知縣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來,料也不敢則聲。”便道:
“做官府家的陪嫁,勝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麼不舍得。隻是不要虧了我的原價
便好。”張婆道:“原價許多?”賈婆道:“十來歲時,就是五十兩討的。如今
飯錢又丟一主在身上了。”張婆道:“吃的飯是算不得帳。這五十兩銀子在老媳
婦身上。”賈婆道:“那一個老丫頭也替我覓個人家便好。他兩個是一夥兒來的,
去了一個,那一個也養不住了。況年紀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時候,留他甚
麼!”張婆道:“那個要多少身價?”賈婆道:“原是三十兩銀子討的。”牙婆
道:“粗貨兒,直不得這許多。若是減得一半,老媳婦到有個外甥在身邊,三十
歲了,老媳婦原許下與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頭不寬展,捱下去。這到是雌雄一
對兒。”賈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讓你五兩銀子。”張婆道:“連這小娘子
的媒禮在內,讓我十兩罷。”賈婆道:“也不為大事。你且說合起來。”張婆道:
“老媳婦如今先去回複知縣相公。若講得成時,一手交錢,一手就要交貨的。”
賈婆道:“你今晚還來不?”張婆道:“今晚還要與外甥商量,來不及了。明日
早來回話。多分兩個都要成的。”說罷,彆去,不在話下。
卻說大尹鐘離義到任有一年零三個月了。前任馬公,是頂那石大尹的缺。馬
公升任去後,鐘離義又是頂馬公的鐘。鐘離大尹與德安高大尹原是個同鄉。高大
尹生下二子,長曰高登,年十八歲;次曰高升,年十六歲。這高登便是鐘離公的
女婿。自來鐘離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年方一十七歲,選定本年十
月望日出嫁。此時九月下旬,吉期將近。鐘離公分付張婆,急切要尋個陪嫁。張
婆得了賈家這頭門路,就去回複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時,就是五十兩也
不多。明日庫上來領價,晚上就要進門的。”張婆道:“領相公鈞旨。”當晚回
家,與外甥趙二商議,有這相應的親事,要與他完婚。趙二先歡喜了一夜。次早,
趙二便去整理衣褶,準備做新郎。張婆在家中,先湊足了二十兩身價,隨即到縣
取知縣相公鈞帖,到庫上兌了五十兩銀子,來到賈家,把這兩項銀子交付與賈婆,
分疏得明明白白。賈婆都收下了。少頃,縣中差兩名皂隸,兩個轎夫,抬著一頂
小轎,到賈家門首停下。賈家初時都不通月香曉得。臨期竟打發他上轎。月香正
不知教他那裡去,和養娘兩個,叫天叫地,放聲大哭。賈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
張婆兩個,你一推,我一,他出了大門。張婆方才說明:“小娘子不要
啼哭了!你家主母,將你賣與本縣知縣相公處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貴!官
府衙門,不是耍處,事到其間,哭也無益。”月香隻得收淚,上轎而去。轎夫抬
進後堂,月香見了鐘離公,還隻萬福。張婆在傍道:“這就是老爺了,須下個大
禮!”月香隻得磕頭。立起身來,不覺淚珠滿麵。張婆教他拭乾了淚眼,引入私
衙,見了夫人和瑞枝小姐。問其小名,對以“月香”。夫人道:“好個‘月香’
二字!不必更換,就發他伏侍小姐。”鐘離公厚賞張婆,不在話下。可憐宦室嬌
香女,權作閨中使令人。
張婆出衙,已是酉牌時分。再到賈家,隻見那養娘正思想小姐,在廚下痛哭。
賈婆對他說道:“我今把你嫁與張媽媽的外甥,一夫一婦,比月香到勝幾分。莫
要悲傷了!”張婆也勸慰了一番。趙二在混堂內洗了個淨浴,打扮得帽兒光光,
衣衫簇簇,自家提一碗燈籠前來接親。張婆就教養娘拜彆了賈婆。那養娘原是個
大腳,張婆扶著步行到家,與外甥成親。
話休絮煩。再說月香小姐自那日進了鐘離相公衙內,次日,夫人分付新來婢
子,將中堂打掃。月香領命,攜帚而去。鐘離義梳洗已畢,打點早衙理事,步出
中堂,隻見新來婢子呆呆的把著一把掃帚,立於庭中。鐘離公暗暗稱怪。悄地上
前看時,原來庭中有一個土穴,月香對了那穴,汪汪流淚。鐘離公不解其故。走
入中堂,喚月香上來,問其緣故。月香愈加哀泣,口稱不敢。鐘離公再三詰問,
月香方才收淚而言道:“賤妾幼時,父親曾於此地教妾蹴球為戲,誤落球於此穴。
父親問妾道:‘你可有計較,使球自出於穴,不須拾取?’賤妾答雲:‘有計。’
即遣養娘取水灌之,水滿球浮,自出穴外。父親謂妾聰明,不勝之喜。今雖年久,
尚然記憶。睹物傷情,不覺哀泣。願相公俯賜矜憐,勿加罪責!”鐘離公大驚道:
“汝父姓甚名誰?你幼時如何得到此地?須細細說與我知。”月香道:“妾父姓
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縣尹。隻為天火燒倉,朝廷將父革職,勒令賠償。父親病
鬱而死。有司將妾和養娘官賣到本縣賈公家。賈公向被冤係,感我父活命之恩,
故將賤妾甚相看待,撫養至今。因賈公出外為商,其妻不能相容,將妾轉賣於此。
隻此實情,並無欺隱。”今朝訴出衷腸事,鐵石人知也淚垂。
鐘離公聽罷,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與石璧一般是個縣尹。他隻為
遭時不幸,遇了天災,親生女兒就淪於下賤。我若不聞不見,到也罷了;天教他
到我衙裡。我若不扶持他,同官體麵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為何如人!”
當下請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來曆細細敘明。夫人道:“似這等說,他也是個縣
令之女,豈可賤婢相看。目今女孩兒嫁期又逼,相公何以處之?”鐘離公道:
“今後不要月香服役,可與女孩兒姊妹相稱。下官自有處置。”即時修書一封,
差人送到親家高大尹處。高大尹拆書觀看,原來是求寬嫁娶之期。書上寫道:婚
男嫁女,雖父母之心;舍己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閣,預置媵婢月香。
見其顏色端麗,舉止安詳,心竊異之。細訪來曆,乃知即兩任前石縣令之女。石
公廉吏,因倉火失官喪軀,女亦官賣,轉展售於寒家。同官之女,猶吾女也。此
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為媵婢,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仆今急為此女擇婿。
將以小女薄奩嫁之。令郎姻期,少待改卜。特此拜懇,伏惟情諒。鐘離義頓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來如此!此長者之事,吾奈何使鐘離公獨擅其美!”即
時回書雲:鸞鳳之配,雖有佳期;狐兔之悲,豈無同誌。在親翁既以同官之女為
女,在不佞寧不以親翁之心為心?三複示言,令人悲惻。此女廉吏血胤,無慚閥
閱。願親家即賜為兒婦,以踐始期。令愛彆選高門,庶幾兩便。昔蘧伯玉恥獨為
君子,仆今者願分親翁之誼。高原頓首。
使者將回書呈與鐘離公看了。鐘離公道:“高親家願娶孤女,雖然義舉;但
吾女他兒,久已聘定,豈可更改?還是從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後另備妝奩,
以完吾女之事。”當下又寫書一封,差人再達高親家。高公開書讀道:娶無依之
女,雖屬高情;更已定之婚,終乖正道。小女與令郎,久諧鳳卜,準擬鸞鳴。在
令郎停妻而娶妻,已違古禮;使小女舍婿而求婿,難免人非。請君三思,必從前
議。義惶恐再拜。
高公讀畢,歎道:“我一時思之不熟。今聞鐘離公之言,慚愧無地。我如今
有個兩儘之道,使鐘離公得行其誌,而吾亦同享其名;萬世而下,以為美談。”
即時複書雲:以女易女,仆之慕誼雖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禮甚正。仆之次男高
升,年方十七,尚未締姻。令愛歸我長兒,石女屬我次子。佳兒佳婦,兩對良姻。
一死一生,千秋高誼。妝奩不須求備,時日且喜和同。伏冀俯從,不須改卜。原
惶恐再拜。”
鐘離公得書,大喜道:“如此處分,方為雙美。高公義氣,真不愧古人。吾
當拜其下風矣。”當下即與夫人說知,將一副妝奩,剖為兩分,衣服首飾,稍稍
增添。二女一般,並無厚薄。到十月望前兩日,高公安排兩乘花花細轎,笙簫鼓
吹,迎接兩位新人。鐘離公先發了嫁妝去後,隨喚出瑞枝、月香兩個女兒,教夫
人分付他為婦之道。二女拜彆而行。月香感念鐘離公夫婦恩德,十分難舍,號哭
上轎。一路趲行,自不必說。到了縣中,恰好湊著吉日良時,兩對小夫妻,如花
如錦,拜堂合巹。高公夫婦歡喜無限。正是:
百年好事從今定,一對姻緣天上來。
再說鐘離公嫁女三日之後,夜間忽得一夢,夢見一位官人,襆頭象簡,立於
麵前,說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生前為此縣大尹,因倉糧失火,賠償無
措,鬱鬱而亡。上帝察其清廉,憫其無罪,敕封吾為本縣城隍之神。月香吾之愛
女,蒙君高誼,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陰德之事。吾已奏聞上帝。君命中本
無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賜公一子,昌大其門。君當致身高位,安享遐齡。鄰縣
高公與君同心,願娶孤女,上帝嘉悅,亦賜二子高官厚祿,以酬其德。君當傳與
世人,廣行方便,切不可淩弱暴寡,利己損人。天道昭昭,纖毫洞察。”說罷,
再拜。鐘離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跌上一交,猛然驚醒,乃是一夢。
即時說與夫人知道。夫人亦嗟呀不已。待等天明,鐘離公打轎到城隍廟中焚香作
禮,捐出俸資百兩,命道士重新廟宇,將此事勒碑,廣諭眾人。又將此夢備細寫
書報與高公知道。高公把書與兩個兒子看了,各各驚訝。鐘離夫人年過四十,忽
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賜。後來鐘離義歸宋,仕至龍圖閣大學士,壽享九旬。子天
賜,為大宋狀元。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此是後話。
且說賈昌在客中,不久回來,不見了月香小姐和那養娘。詢知其故,與婆娘
大鬨幾場。後來知得鐘離相公將月香為女,一同小姐嫁與高門。賈昌無處用情,
把銀二十兩,要贖養娘送還石小姐。那趙二恩愛夫妻,不忍分折,情願做一對投
靠。張婆也禁他不住。賈昌領了趙二夫妻,直到德安縣,稟知大尹高公。高公問
了備細,進衙又問媳婦月香,所言相同。遂將趙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賈昌。
賈昌不受而歸。從此賈昌惱恨老婆無義,立誓不與他相處;另招一婢,生下兩男。
──此亦作善之報也!後人有詩歎雲:人家嫁娶擇高門,誰肯周全孤女婚?試看
兩公陰德報,皇天不負好心人。